长贵出去后一直没回来。
夏日里就是这样,家家户户吃过晚饭谁也不耐糗在家里。女人们忙着家务,男人们闲下来便会归拢到村口的晒场,或者打着扑克赌上几个小钱,或者仨一群俩一伙地聚在一起扯着闲篇儿。
以往这种场合长贵不会出现,心里的自卑让他总是觉得被别人戳了脊梁,即使是人家无心的一句话,他也会琢磨上半天。吵又没脸和人家吵,打又不合适,便憋在心里一肚子闷气。久而久之,大脚即使劝了也没啥用,索性让他猫在家里。
现在不一样了,脱了胎换了骨一般,喘气儿似乎都透着抖擞。每日里长贵再也搁家里蹲不下去,哪人多便扎在哪里,话也密了人也显得精神了很多。大脚看他这样心里也熨帖,便也随了他去,省得成天憋在家里又碍眼又碍事的,说还说不得。
吉庆从巧姨家气喘吁吁地回来,大脚便拽了他问。吉庆含含糊糊地却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倒劝了娘别放在心上,“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怕个毬!”
说是这么说,到真得出了事,光顶着却有啥用?
大脚还是闹心,悬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咋也没个踏实。
巧姨进来的时候,娘俩个正张罗着在院子里熏蚊子。吉庆抱着一捆子蒿子秆儿堆成了一堆儿,大脚归拢了一下,点了火,又压实了就那么沤着。蒿子秆儿半干不干,将将可以点着,却燃不成势,一会功夫浓浓地烟便蔓延起来,连蚊子带人却都呛得够呛。
巧姨正进门,顶头就是一股浓烟,忍不住连声地咳嗽。捂着口鼻挥手把眼前的烟雾扬开,影影绰绰才看见对面的母子两个。
“你们这是干啥,熏蚊子还是熏人呢?”
巧姨咳嗽着抱怨。
“就等着熏你呢。”
大脚虽这么说,却还是顺手拿了个板凳放在了上风口,指了指,让她坐。
吉庆蹲在那里拢着火,回头问:“姨咋自个来了?大巧儿呢?”
“你看,谁的人谁惦记,上来就问大巧儿。”
巧姨嘻嘻笑着跟大脚说笑,又冲吉庆道:“自己在家收拾呢,二巧儿出去玩了。”
看似随意,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吉庆心里有了数,却也不慌不忙。手里动作着把篙子堆弄好,站起来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却搭了条手巾。
“娘,我去大河洗个澡,”
吉庆和大脚打了个招呼,又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巧姨:“姨,坐着啊,我去了。”
大脚还没言声儿,巧姨却催上了:“去吧去吧,跟大巧儿说,去的时候拿着风油精,河边蚊子多。”
吉庆答应一声便出了门。
大脚瞥了巧姨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巧姨看着大门口,等吉庆身影转过去再也不见,这才拽着凳子凑到大脚身边儿,满脸的故弄玄虚:“哎,刚刚庆儿去我那儿了。”
“知道。”
大脚说。
“那你知道今天庆儿出去一整天,是干嘛去了?”
大脚看看她:“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巧姨神神秘秘的,撇着嘴又有些洋洋自得。
“那他干啥去了?”
“卖鱼去了!”
“卖鱼?”
大脚瞪大了眼睛。
“可不,去县上卖鱼了,你瞅瞅你瞅瞅,”
巧姨说完掏出兜里的钱展给大脚看:“你瞅瞅这钱,咱庆儿能耐不?”
大脚半信半疑地接过了钱:“这钱是他卖鱼得来的?”
数了数,猛地高了一声儿:“嘿,这养不熟的兔崽子!有了钱不先给我,倒往你那儿送!”
巧姨扑哧一乐,捅了她一下:“你这是啥当娘的,先不管儿子咋样,倒先怨钱给了谁。”
大脚本是个想起啥就是啥的性子,被巧姨这么一说,这才觉得心惊,却还是强着嘴说:“当然得怨了,我是他娘,你是他啥呀。哎,对了,他跟谁去的?他也不会做个买卖啊,这是想起啥来了?有一出没一出的,出点事儿咋整?”
说完恨恨地嘬着牙花子,“这兔崽子,这主意是多大!说上县里就上县里!那儿也是好去的?坑了骗了不说,让人抢了咋整!他又不是个蔫耷耷的性子,再跟人干起来!人生地不熟的,吃了亏咋整?”
大脚越想越是后怕,几乎站起来要去追上吉庆,好好地和他说道说道。
巧姨一把拽住她:“你行啦,该说的我都说了,再说庆儿也老大不小的了,心里有数呢。”
大脚坐在那里仍是惴惴,兀自在那里忐忑,看着手里的钱,却又有一些泛酸:亏我还是他娘,有了啥事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想到这儿,神色上难免带了出来,被巧姨看在眼里。巧姨捅了她一下:“又瞎寻思啥呢?”
大脚收拾起酸气,又问巧姨:“他咋想起给你钱了?”
“哦,是这么回事。”
巧姨说起前前后后的那些事情,好不容易说清,叹了口气:“唉,这孩子仁义呢,倒把这事儿记在心里了。你说我一个当姨的,孩子第一次挣了钱,却想着帮我,这心里咋想咋不是滋味。”
说完,眼眶子又有些泛红。
大脚终于明白,心里的那股子别扭一下子减轻了许多,看看手里的钱,忙又往巧姨手里塞:“我哪知道这些事情,你们也不跟我说!那这钱你拿着,庆儿做的对呢,不然,就算给了我,我要是知道还得给你送去。”
巧姨又往回推,大脚“啪”地一下把她搡过来的手打掉:“咋这磨叽呢!说是说闹是闹,孩子上学那是大事,耽误了咋整!”
说完,死命地把钱掖进了巧姨的兜,又问:“你算了么?一共要多少钱?”
“大概得100多块吧,我那里还有点儿呢。”
巧姨忙说。
“你能有多少?”
大脚不屑地撇撇嘴,“蹭”地站起身:“你等着,头年长贵去县上打工,还有些钱剩下,我给你拿来。”
说完,也不等巧姨回声儿,转身就进了屋子。过了好一会,又“噔噔噔”地出来,手里捏着一个手绢裹着的小包。
大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手绢打开,又是一堆零零散散地钱。大脚数也不数,一股脑塞在巧姨手里:“你看这些够不够,剩下不多了。”
巧姨本来是想着过来和大脚扯闲篇的,没成想却惹了这么一出,这心里更是不落忍,手里拿着钱竟不知说啥才好了。
大脚看她那神情,却有些烦躁:“你说你现在咋别别扭扭的呢?就跟不是你似地。咋现在还学了客气?你当是跟别人呢?看不上你这样的!”
说完,白楞了巧姨一眼,猫了腰去捅已经没有多少烟雾的蒿子堆。
“那中,我也不说啥了。”
巧姨见大脚真得有些不高兴,终于不再推辞,数了数钱揣进兜里:“等过些日子卖了席就还你。”
大脚又瞅了巧姨一眼:“你那几领席能卖几个钱?我又不是等米下锅,啥时候富裕啥时候再说吧。”
巧姨张了张嘴还要说些啥,被大脚堵住了话头儿:“得了得了,假没三道的。”
想了想,又说:“往后对你那姑爷好点儿就行了。”
说完,强自抿嘴一笑。
“那还用说!那是姑爷呢,还能不好?”
巧姨大声地说。
“再好点儿,再好点儿。”
大脚还是微微地笑,那笑容却多了份暧昧。
“还要咋好?就差给他供墙上了!”
巧姨说,突然看见大脚满脸诡异,心里一动:“你啥意思?咋着,还想俩闺女都给了他?”
“那我可不敢。”
大脚笑意更浓:“那犯法的事咱可不干,你倒是敢给,我也不敢收啊。”
“那你乐滋滋地寻思啥呢?”
“我能寻思啥啊,就是想让你对庆儿好呗。”
大脚看也不看巧姨,自顾自地弄着手底下熏蚊子的蒿子,耳朵却竖直了听着巧姨的动静,眼神儿也故作镇静地从眼角往那里瞟。
“那还用你说!”
巧姨手托着腮,眼睛盯着那慢慢燃起来的烟雾:“要说我这半拉子丈母当得可是一点愧都没有,每次去好吃好喝不说,还得有眼力见儿!
瞅着小两口眼神不对了,就得赶紧腾地方,省得碍眼。““那就对了!”
大脚扑哧一笑:“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得盯紧了,别出点儿啥事儿。这还没过门呢,再砢碜喽。”
“砢碜喽?啥砢碜喽?”
大脚冷不丁一说,巧姨没明白,打了一个锛儿,却又立马醒过闷儿:“哦,你说那事儿啊,嘱咐了,每次都嘱咐。”
大脚扭脸看看巧姨,笑模滋儿地问:“跟谁嘱咐了?大巧儿还是庆儿?”
“废话,当然是大巧儿!我还能跟庆儿说这些?那我也忒不着调了。”
大脚撇撇嘴:“从小到大,你那不着调的事儿干得少啊?非得我说出来?”
姐俩个这段时间一直别别扭扭的,这样轻轻松松地聊天却是好久没有了,大脚这么一说,巧姨倒来了精神儿:“嘿,你这话说得,我倒是想听听,我咋就不着调了!”
“说就说,”
大脚仍是笑着,瞟了一眼巧姨:“那年,是谁看男孩子撒尿眼热,非得跟人家学要站着尿来着?结果尿一裤兜子?还有,是谁非要看看前街儿臭小儿长没长毛,扒人家裤子来着?还有……”
“得得得,这都是啥时候的事情了,你咋还记得?”
巧姨听大脚说起小时候自己的荒唐事情,忍不住“格格格”地笑了个花枝乱颤。
“那咱就说你大了的事儿!那是谁,结婚第二天回门子,说巧儿她爸耍流氓来着?”
巧姨笑得更是厉害:“行了行了,快别说了,那不是不懂事么。”
“那咱再说说你懂事之后的!和宝来扯,那不是你不着调……”
大脚还要继续说,被巧姨猛地喝住:“停!打住!那事别说了啊,悔死了都!再说了,那也不算不着调,寡妇失业的,这事能少?”
“别人那样你就那样啊?就不怕孩子们没脸活人?”
大脚这话确是说顺了嘴,说出来便有些后悔。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竟是比巧姨还要惊人,人家心里明镜一样,自己却犟着嘴胡吣,说出的话自己听着都有些害臊。
大脚心里早就认定了下午进来的人是巧姨,这么和她扯着也是想把话头儿往那里引,等到两个人把话说得半透不透了,也就心照不宣了。这样,谁都存了脸面,还没坏了交情。也许是以往数落巧姨惯了,居高临下地感觉竟咋也刹不住车。
大脚忍不住在肚子里又骂了自己:咋就没个眼色?那时侯这些话说得理直气壮,今儿个,却当真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大脚一时间语迟,剩下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心里忐忑地嘀咕,手里拨着柴火的木棍儿也没了章法。
巧姨却没多想,竟还有些窃喜:听大脚这话茬儿一定还不知道自己看见了她和庆儿的事儿。这样也好,倒少了隔阂。那往后就当自己啥也不知道,人家家里的事情,自己也少操那份闲心。老姐俩那么多年的交情,别再为这些破事弄得不尴不尬的,那更是愁人了。
想到这些,巧姨吐了口气,又瞅了大脚,小声儿地说:“不都跟你说了嘛,和宝来早就断了,咋又扯上了他。”
大脚也看了巧姨一眼,眼神里多了些抱歉,想了一想,却还是要把断了的话头儿扯到关键的地方去,心一横,说:“那就不提了,那你现在闲着了?”
“当然,闲……着呢。”
话虽不硬气,但巧姨也只好这么说。
大脚又看了巧姨,把话又往明里挑了挑:“我咋听说,你又有了人呢?”
巧姨终于有些心神不宁了,瞪着眼看着大脚:“谁说的?”
“还能有谁?也不是外人,还不就是家里这几个。”
巧姨的心立马提溜到了嗓子眼儿:“谁?长贵?”
大脚悄么一笑:“我说是长贵了?你心虚啊?”
“我心虚个啥!没有就是没有!”
巧姨看大脚的神色表情,终于认定长贵定是啥都和她说了,立刻觉得有了些无地自容,自己一张脸臊得竟比这大热的天还要火烫。但事已至此,却也无路可退,只好硬着脖子死扛到底,只要不是从自己嘴里说的,那就打死也不能认!巧姨嘴里硬着,脑子里也转得飞快,寻思着怎么组织下语言,把大脚的事情也点上一点,化被动为主动。
大脚心里也有些“突突”乱跳,就怕巧姨恼羞成怒,再把下午看到的事情嚷出来,忙小声儿地跟了一句:“其实也没啥,我早就想开了。”
巧姨一时倒有些懵了,张着嘴竟发了呆,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起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只是呆呆地“啊?”
了一声儿。
大脚再也不敢抬起脸去瞅巧姨,眼睛盯着手,手里拿着烧黑了半截的秫秸棍下意识地搅着蒿子堆,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说出的话就像是蚊子在哼哼:“还是那话,往后对庆儿好点,就行了……再有,看见啥也别说了……
烂在肚子里呗。“巧姨不错神儿地盯着大脚,大脚的脸色在烟雾笼罩下竟仍是一阵一阵地变换,有尴尬有忐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楚。巧姨终于明白,老姐俩兀自在这里打着哑谜,竟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时间似乎有些停滞,只有袅袅的烟顺着微弱的风丝儿缓缓地升起,又远远地散开。远处的天边,不时地有隐隐地闪电忽忽闪闪,稍顷,沉闷的雷声便滚滚而来。
空气中越发闷热潮湿,两个女人的心里,更是被难以名状的一种情绪鼓噪地坐卧不宁,却不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