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嘱托了,也总算是没有辜负了第一御医的称号。
在信的末尾,他加了一句,说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但是他没说到底是什么礼物,也没说如何送给她,只是一句话,没头没尾,有些莫名其妙。
这一生,梁御医帮了她太多太多。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姊姊中毒身亡那件事,在他心里存了那么久,那么多年。其实她没有怪过梁御医的,在她看来,有很多事,那是命。
就像现在,梁御医用自己垂暮的生命给恒儿换回了良药,可是大唐却依然要面临着改朝换代,这也是命,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郭太后下令,为梁御医建衣冠冢,陪葬宪宗的景陵,在尚药局供奉梁御医的牌位,并追谥为正一品大夫。
不久,李恒的病基本上已经痊愈,他不再穿那些绣着繁复花样的龙袍和常服,而是每天穿着素白的衣袍,深居简出。为了避免被宫人看见,身旁除了十全以外,几乎就没有别人伺候。后宫妃嫔们也有很久都没有面圣过了,跟郭太后提起,也总被驳回。
郭太后对外宣称,皇上病重。
有心存疑虑的大臣怀疑郭太后挟持了天子,强烈要求要面圣,闹了几次,上了十多个折子,郭太后终于准许了,可是他见到的陛下,却是真的陛下,绝无可能造假,于是众臣的疑虑也只能慢慢打消了。
这一场大病痊愈以后,他有了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和超脱,无喜,无怒,无怨,无嗔。
蓬莱殿的灯却每天晚上都要亮到很晚,她不能睡,也睡不着。郭太后看完折子,就坐在屋里沉默地抚摸那张熊皮,沉默到茴香和绿萝都以为她已经睡着,可走近才发现,她依然盯着外头黑黢黢一片的夜色,抚摸着那张熊皮。
她还在东宫是时候,曾经有一个点灯的小太监,每天都要扛着六对大红灯笼,挂到她的屋檐下来。这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几乎已经想不起后来的事。
回忆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往事竟然有那样厚重,厚重到她一想起来,每一件好像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偏生又一件一件的,都扛过去了。
夜已经深了,合宫上下,还亮着灯的,怕也只有蓬莱殿了。
一个人站了她面前,对她倒头下拜。
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布鞋,整个人都好像是暗沉沉的,仿佛是自漆黑的夜色中走出来。
郭太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慢慢地解掉斗篷,拿下风帽,露出一颗光头来。
黑色的斗篷下,是一件灰色的袈裟。
她看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的恒儿。
“恒儿!”她心里一痛,落下眼泪来。这么多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可是泪水竟然还是有这么多,心还有这么痛!他虽然早就说要出家,不做皇帝了,可是当真看见他剃了头发,穿上僧袍的时候,做母亲的,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她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哪怕明知道是绝望。
“恒儿,真的……真的就要走了吗?”
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母亲,原谅儿子不孝。”
她上前一步,把恒儿抱在怀里。这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寄予了厚望,打算托付大唐社稷江山的儿子!
恒儿伸出双臂,很认真地拥抱她,“母亲,从今夜以后,儿子就不再是红尘中人。从今往后,斩断一切的羁绊,母亲只当儿子病殁了罢。”
松开手,李恒再一次认真地跪下,磕头。
郭太后掩面接受了他的跪拜,然后看着他走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的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漫无边际的告别。
次日,她命人敲响了丹凤门城楼上的大钟,漫长的,绵延的三万声,宣告陛下殡天。大唐的天下,不能始终掌握在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手里,到底,还是得有个结局。
梓宫就存放在紫宸殿里,这里曾经存放过大唐无数个帝王的棺椁,包括曾经的德宗,宪宗。在做道场的和尚中,有一个和陛下身形有些相似的,带着一个金色的佛脸面具。他诵经的声音很洪亮,也格外的认真,郭太后每次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都觉得心中满满的酸涩。
不知道恒儿自己,对着自己的棺椁,替自己念往生咒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最想告别的过往,到底是一个九五之尊的宫廷生活,还是曾经对一个名义上是自己妹妹的女子那段爱而不得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