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93部分阅读(1/2)
作者:作者不祥
他不存私欲交友,也就没有敌人。”
他直勾勾地盯住李阚,目光仿佛磨得太久的刀锯,锋利却易脆:“你说,一个没有敌人的丞相,是不是很可怕?”
李阚低下头去:“小奴不知道。”
刘禅茫然地摇摇头:“朕也不知道……”目光重新落在那半张黄帛上,“相父是忠臣,他不会谋反,不会夺权,连丝毫的抵龉都不会有,可是朕的心里为什么不踏实呢?”
李阚颤巍巍地道:“陛下心里的苦衷,小奴略能体会一二,只是后宫不得干碍朝政,故而小奴不敢说。”
刘禅听出李阚话里有话,他鼓励道:“你有什么话但言无妨,朕不怪你。”
李阚吞了一口唾沫,烛光映着他发白的脸,像泡胀的面馍馍,他喘息了一声,每个字都像在拉一具笨重的磨盘:“小奴当年在白帝城侍奉先帝,亲耳听见先帝临终时……曾以江山相托丞相……”他把头伏低了,似乎那一番话让他不寒而栗,背脊骨像蜿蜒着一条毒蛇,不住地抖动着。
刘禅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昭烈皇帝的临终遗言他不是不知道,过去每每想起皆以为是先帝神志不清时的呓语,全没当回事,这个时候听来却是另一番意思。那仿佛是潜伏多年的瘟疫,忽然有一天爆发,把早就孱弱的身体彻底击倒。
刘禅像忽然想起什么,他从榻上一跃而下,奔到一摞还没有送至尚书台的奏表前,手忙脚乱地翻了个稀里哗啦,一册册文卷飞出去,摔开了怀抱,也全然不管。这么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那一份奏表,喉咙里闷哼了一声,疯了般又扑向李阚。
“你看看,你看看!”他嘶哑着嗓子吼着,满脸涨红,几根青筋爆出他清秀的脸,像刚结痂的刀疤,让他显得狰狞可怖。
李阚胆战心惊地接过奏表,眼睛却是湿润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奏表看完。
刘禅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直着眼睛问道:“相父,他会不会,会不会?”
李阚弱弱地说:“也、也许会……”
“什么叫也许会!”刘禅跺着脚地喊道,他仿佛一个压抑太久的疯子,终于逮着了发作的机会。
李阚顶着刘禅的怒吼,小心地说:“小奴不确定,是因为没有证据,只是,小奴以为,丞相若挪用盐铁赋税,也许不是为中饱私囊,或者、或者有别的用途……”
刘禅倏地停止了疯狂的行走,他在李阚身边蹲下去,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你是说,他、他要招兵买马么……”
“小奴不敢如此断言!”李阚惶恐地磕下头去。
刘禅冷笑了一声:“我说相父这一二年间怎么频繁在汉中修城,此次又请旨调江州两万兵北上,他是把汉中当作他成就基业的大后方,养精蓄锐,壮大势力,将来好率兵南下。外有雄兵在握,内有民心可用,又有先帝遗言,这江山他是势在必得!”
皇帝的话太可怕,像一场骇人的狂风暴雨,李阚不禁连打冷战,他纵然有心栽诬诸葛亮,也料不到皇帝的猜疑心竟重到如此深厚的地步。
刘禅颓唐地坐了下去,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抱住双臂,凄惶地说道:“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把江山让给他么……好吧,我就让给他,拟旨禅让,遂了他的心愿,遂、遂了所有人的心愿……”两行清泪淌过他苍白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漏了风的布袋。
“陛下!”李阚急切地说,“季汉天下乃先帝开创,怎么能举手相让,陛下断断不可有此虚念!”
刘禅惨然一笑:“不让给他,又能怎样?兵权、政权都在他手里,这个国家就是他的,是他的……”他说不下去,刹那间已是泣不成声。
皇帝伤情得像个小孩儿,李阚觉得很难过,他跪前几步:“陛下,不如去旨调丞相回成都。”
“调、调他回来?”刘禅恍惚,婆娑泪眼中的李阚像被腐蚀了一般,眉目鼻眼变得光怪陆离。
李阚狠狠地掐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紧张地说:“对,调丞相回成都,而后,收了他的兵权。”
刘禅像还在梦里,呓语似的说:“收、收兵权……可以什么理由召他回来?”
李阚像被恶魔上了身,整张脸泛出可怖的青光:“盐铁亏空与谋逆公告两罪并发,按照常例,丞相难道不该回成都接受有司彻查么?他若长驻汉中不归,正可证明他有叵测之心。”
刘禅抹了一把眼泪:“若是相父不肯回来呢?”
“那便是抗旨不遵,陛下知道该怎么做,小奴不敢多言。”李阚阴森森地说,扭曲的五官被灯光打了蜡,像僵硬的死人脸。
刘禅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角落里的长信宫灯,灯光幽幽地闪烁着,仿佛在阴暗中生长的险恶念头。他张了张口,一个不真实的声音飘了出来:“好,即刻拟旨,传丞相回成都议案。”他说完这话,像被某张可怕的面孔吓住了,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第三章 受急诏丞相归朝,陷忠贞权臣设局
秋风鼓着劲吹满天下,转眼间,青山绿水失了鲜艳色泽,葱绿变为枯黄,清澈转为浑浊,一切都在凋敝,仿佛末路。
听得秋风撞在窗格上的凄厉呼啸,诸葛亮显得心神不宁,不是把墨汁溅在文书上,便是弄翻案头的灯盏,“乒乓”之声不绝于耳,与他素日的小心谨慎大相径庭。
“先生,你可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修远担心地问。
诸葛亮摇摇头,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那颗心偏偏静不下来,一会儿飞去外边与秋风纠缠,一会儿落在脚边盯着那一弯不知哪里渗入的白光出神。想要认真地做事,握住公文看了半个时辰,却还没看完一卷文册,眼睛花得像被麻布罩住了,每个字都得辨认许久。
“唉,老了不成。”他拍拍自己的肩。
修远叹了口气:“我瞧您是太累了,不如歇一歇。”他走到诸葛亮身边,把两只手轻轻搭在诸葛亮的肩膀上,“先生,我给你揉揉肩。”
诸葛亮笑了一下:“小子很会献殷勤。”
“这可不是献殷勤,是心疼。”修远的双手在诸葛亮的肩膀上轻重适宜揉挪推移,却摸来满手的骨头,一泡泪水涌了出来,狠狠地忍了忍,憋了回去。
“先生,你可瘦多了。”
诸葛亮从案头拿起一卷文书:“是么,我倒不觉得。”
修远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你整日忙得昼夜不分,常常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焉得不瘦?你就不能歇一歇么,所有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他像是被刺卡了喉咙,猛地咳嗽了一声。
诸葛亮似乎觉察到什么,一回头,却看见修远的满面泪光,他微微一诧:“哭什么呢?”
修远用手背遮住脸,倔强地说:“没哭。”
诸葛亮莞尔:“都已是而立之年,还哭鼻子,真不害臊!”他寻了一方手绢递给修远,玩笑道,“不要哭,先生还死不了……”
“先生,”修远郑重其事地说,“你得好好活着,我宁愿把寿命借给你,二十年三十年都愿意!”他说得激动,又已是泪如雨下。
诸葛亮瞧着那张认真的孩子脸,这个跟在他身边二十年的孩子啊,在经历了无数的险恶纷争,见惯了阴暗的狡诈和残酷的屠戮后,依旧保持了干净的赤子之心,这让他感动,也让他伤情。
他轻轻拉住修远在身边坐下:“傻孩子,人谁无死呢?这是天命哪。我幼时也希望家人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陪着我,看着我,可他们到底还是离我而去。上天生人,留他在世上经历悲喜苦痛,总有一日也会将他收走。”
他说起生死话题,却勾起了湿漉漉的心事,漠漠一叹:“我以前和你一样,最舍不得叔父,总盼望着叔父永远陪在我身边,随他历遍天下,等他老了走不动了,我一心一意侍奉他、孝顺他……可叔父还是走了,决绝、惨酷,让人伤透了心……无论我有多舍不得……那时方知世间许多事由不得人……”
“先生的叔父,是怎样的人 ?[-3uww]”修远好奇地问。
诸葛亮清癯的脸庞绽出温情的笑,像静湖里开出的白莲:“你若能见他一面,便知他是怎样的人物,可叹我词穷,没法形容……我只能说,没有叔父,便没有现在的我。他刚辞世的几年,我常常梦见他,我那时小呢,梦见他一次就哭一次,他却总是安慰我、鼓励我。他说,小二啊,你往前走,不要怕,叔父一直看着你呢……唉,许多年没有梦见他了,也不知他坟上的青草长成什么样……”
修远听痴了,他从没听诸葛亮用这么柔软的语气谈论一个人。诸葛亮屡次在他面前提及先帝,语调充满了尊敬和深情,他在那情意深长的言辞中体会出诸葛亮对先帝绵长而深切的怀念,可对先帝的想念与对叔父想念似乎是不一样的,那该是诸葛亮心底最温暖的感情,极脆弱极悲伤。所以诸葛亮把这感情藏得很深,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从不轻易翻出来,若是不小心挖开尘封的缺口,往事尖锐的伤口会戳破他的坚强。
诸葛亮忧郁地一叹:“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他果然迅速地把那往事的门户锁住了,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悲伤也罢,美好也罢,并不需要与旁人分享。
修远本想多问两声,可诸葛亮已做出不愿多谈的姿态,他只好知趣地住了口。
门外的铃下敲住了门,高声喊道:“丞相!姜将军求见!”
诸葛亮应了一声,姜维像风一样冲了进来,方字脸膛上挂着晶莹的汗珠子,眼中燃烧着喜悦的火花儿,挺直的腰板仿佛所向披靡的铁矛,那青春的昂扬从里到外散发出来。
“丞相,八阵粗具,维请丞相亲赴校场点兵。”他朗声道,声如洪钟。
诸葛亮笑道:“真是急性子。”他略一思索,“嗯,传令下去,明日日中校场点兵。”
“是!”姜维响亮地答应,笑容像撒开的花瓣,在他英挺的脸上铺天盖地。
修远听得兴奋起来,欢喜地说:“先生,校场点兵么,那真好,我可一定要去看看。”
诸葛亮笑着举起羽扇拍住他:“小子也是猴急性子,你懂什么,便先嚷嚷上!”
正说话间,杨仪忽地闪身而入,急匆匆地说:“丞相,成都传旨。”
诸葛亮有些错愕,可并不敢怠慢,他站起身,令修远在屋中央挪开一处空位,恭敬地等待传旨的黄门。
绣衣黄门高举诏书款款地踏了进来,诸葛亮庄重地跪拜在地。黄门南向站定了,缓缓地展开手中的诏书,一字字清声念道:“君令:国有大事,丞相即日回朝,不可延误!”
刹那间很凉的寂静犹如冷水般无声,诸葛亮深深地伏地,础石般坚实而苍冷,在抬起头的一刻,他沉静地说:“臣遵旨!”
圣旨稳稳地捧在手里,轻薄的黄绢仿佛一把松弛的弓,压在他的掌心,将他挺直的背也压得有些弯了,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屋里的人除了诸葛亮始终镇静,其他人都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的这道诏书莫名其妙,又不说召唤原因,十余个字像生冷的一个手势,轻易便要将诸葛亮召回成都。杨仪忍不住了,问道:“敢问中官,朝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必得宣丞相回朝?”
黄门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压着嗓子眼说:“别怪我多话,朝中确是出了大事,有人在成都集市贴布告,说丞相,”他梗了梗,声音更低了,“说丞相欲谋逆……”
杨仪几乎失声呼出来,姜维也是惨白了脸,修远却是按捺不得那忽然的愤怒,一迭声地咒骂道:“是哪个没长眼的小人信口雌黄,这分明是谮恶忠臣,该抓起来刑以大辟!”
“这么说,陛下是为这事要召丞相回朝?”杨仪颤声疑问道。
黄门忽觉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摆摆手:“我不知,我不知,”他哀哀地对诸葛亮求告道,“丞相,我只是奉使传旨,别的事真不知道,你可千万别把刚才的话说出去,我一个宫闱小宦,担待不起这罪责。”
诸葛亮平静而持重地说:“中官不必担忧,纵是天大的事也不会让你来担罪责。”
黄门虽得了诸葛亮许诺,也说不上是不是该放心,匆匆道:“丞相早做回朝准备,小臣先行告退。”他也不敢多停留,很怕又不留神泄露出不该说的话。宫闱隐秘,朝堂阴事,岂是他这种微末小官能干预的,他总有种闯了大祸的恐惧感,连看也不敢看诸葛亮一眼,埋着头踅了出去。
那开合的门嘎嘎地摇摆,过路的风撞进来,荡起一层白白的灰尘,像失了躯壳的游魂,在安静的房间里没有方向地盘桓。
“先生……”修远担忧地呼喊。
诸葛亮没有回应,他慢慢地转过身,一步步迈得异常艰难地走到书案边,拿起案下一个锦布袋子,将圣旨叠得整整齐齐,小心地平放了进去,系上丝带,还打了一个蝴蝶似的结扣。
这几个动作很慢很细致,却让修远看得心酸。每次皇帝下旨,先生总是将圣旨亲手理好装好,用了百倍的爱护,千倍的珍视,仿佛那不仅仅是对皇帝的尊重,更是在护卫一个弱小的孩子。
“丞相,陛下这是何意?”杨仪揣着悬吊的心,忍不住问了一句。
诸葛亮默默地转向他们,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只有苍白的冷峻,让人多瞧一瞧,不免勾拔出眼泪来。
他面对着他们,声带沉稳地说:“不要多话,不要追问,更不能抗旨。”他微微沉了一口气,字字用心地说,“一、着魏延立即回兵汉中;二、汉中诸围屯兵不得轻举妄动;三、若边关有非常之事,由魏延便宜处分。”
一直恍惚模糊的姜维终于听出诸葛亮是在吩咐军务,他竭力地捕捉着自己飘散的神思,半晌才哼出一个字:“是!”
诸葛亮又转向杨仪:“沔阳府营屯兵不动,兵符暂交魏延持掌,除身负屯所之责或外派他县的官吏留守外,其余丞相府僚属随我回成都。”
杨仪本来听说诸葛亮把汉中军务交给魏延,心里老大不开心,可在这十万火急的要紧关头,他也不好为私人怨愤龃龉公事,也回了一声:“是!”
诸葛亮似乎有些疲累,缓了一缓,又说道:“一日之内,军令需传至诸围,不得贻误逗留,去办吧。”
“丞相,”姜维鼓着勇气问出来,“明日校场点兵的事?”
诸葛亮颤了一下,羽扇无力地挥了挥:“罢了。”
姜维很不甘愿,这么多日子对八阵的精研,这么多士兵昼夜不分的辛苦操演,那些高涨的热情竟被一道诏书生生斩断了。他知道,不仅三军将士,诸葛亮也对八阵演兵盼了很久很久,待得一切都准备完全了,偏偏没有机会展示。
“去吧。”诸葛亮的声音沉甸甸的,让人心里直发酸。
姜杨二人其实很想留下来问个清楚,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召回成都,心里像窝着一团冰凉的火,烧不起,却硌得慌。奈何诸葛亮却只字不提,说来说去全是公事,似乎诸葛亮压根就不在意皇帝宣召他回朝的用意。
门很不情愿地关闭了。
光芒越来越弱了,夜幕缓缓地拉下,修远点起了一盏灯,暗弱的火焰挣扎着伸了个懒腰,慢慢扩大了光芒的范围。
诸葛亮静而无声地站立,身后的地图被灯光拖长了影子,仿佛覆盖在他身上的一件沉重的披风。他的影子和地图的影子交融在一起,那面硕大地图上的山川城镇都看不清了,只有那鲜红色的“长安”在昏暗中散发出令人心醉,也令人疼痛的光。
修远将灯剔得更亮了一些,那幽幽如梦的灯照着他的先生,挺立的背脊微微佝了,双肩塌下去半寸,羽扇垂得如同一片叶子,他像是没有力气举起来,一任那洁白的稚羽贴着宽松的衣服。
“先生!”修远悄悄地走过去,光晕里的诸葛亮像个沧桑的古稀老人,苍白无血的脸被光打了一层霜,染得那清俊轮廓模糊得似被抹布涂掉了。
修远心中发梗,他轻摇着诸葛亮:“先生,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痛快……”
诸葛亮露出苦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笑:“为什么要哭?”
“先生心里苦……”修远哽着说出来,眼眶不由得泛红了,又不敢大声,碎碎断断地只是吭气。
诸葛亮缓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