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05部分阅读(2/2)
作者:作者不祥
地凝视着北伐军队的远去,那弥漫山谷的雾水,冰凉湿润,仿佛是那目光滚落的惜别之泪。
蜀汉建兴十二年,五十四岁的诸葛亮再度北伐,他率十万之众经褒斜道北掠渭水,开始了他人生的谢幕之战。
他走出去,便没再回来。
第四章 争战地挫锋渭水畔,谋长策屯田五丈原
长安,魏军中军营。
地图展开了,山川河流像蛛丝似的,缓缓地编织成一张偌大的网络,司马懿举起手,敲了敲地图:“诸君以为诸葛亮当争何处?”
帐内诸将都把目光望向那面垂在壁上的大地图,却没有立即作答,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是不想出风头。自从张郃身死木门,魏军私底下纷传张郃死于借刀杀人的阴谋,这念头太阴损,拿不到台面上来,见个光必死无疑,但总也按捺不住那荒唐的胡思乱想。当初人人都知道张郃对司马懿太过嚣张,自以为是元勋旧臣,全不把这个皇帝昔日的府邸伴读放在眼里,结果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堂堂张郃尚且如此收场,诸将自此都服膺司马懿的权威,没人敢在他面前张狂不恭顺。
司马懿见众人不吭气,不禁笑了一声:“怎么,诸将尚有顾虑否?”他索性不待他们开腔,自顾说道,“前方战报,诸葛亮兵出斜谷,诸将以为他当兵向何处?”
这是第二次问询,显见司马懿是真想听听众将的意见,而不是欲擒故纵。
郭淮微一拱手,说道:“大将军,末将以为诸葛亮当争渭北。”
司马懿眯了眯眼睛:“怎讲?”
“诸葛亮兵出斜谷,必是为北渡渭水,以切断陇右水上通道。故而我军当在渭北设营,御诸葛亮于渭水之南,若蜀军有渡渭之图,我军正可趁其半渡而击之。”
司马懿背着手踱了几步,似乎在思考郭淮的话:“伯济之言虽合兵法,可我以为诸葛亮必定不会放弃渭南。”
他在那面地图前停住,手掌覆上去,轻轻划过渭水以南的广袤土地:“渭南土地肥沃,民众殷富,若此地为他所得,则为其屯兵仓房也。我以为,我军当南渡渭水,在渭南扎营,俾得渭水两岸皆不落入诸葛亮之手。”
郭淮一惊:“在渭南扎营,岂不是背水而战?”
司马懿抱住手臂,眉峰轻轻一挑:“置之死地而后生,与敌国争锋岂能退缩?敌争之,我当争,敌不争,我亦当争!”
“诸葛亮会不会东出武功,与我争长安?”胡遵疑疑惑惑地问。
司马懿思索着:“出武功乃奇兵突进,非勇者而不能为,诸葛亮用兵谨慎,应不会犯险”,他望着那面地图,目光在渭水一线缓缓滑动,“我猜,诸葛亮会屯兵”,手掌重重地覆在地图的某处,沉稳有力的声音也落了上去,“五丈原!”
众人听得司马懿掷地有声的断言,半分疑惑半分惊异,一道道目光凝聚在“五丈原”这三个字上。五丈原,渭水南岸的一个小平坝,北临渭水,南毗太白山,原是不起眼的小地方,可此时似乎获得了特殊的意义,比长安更光灿,比那渭水两岸的任一处重要关隘都惹人瞩目,仿佛一道清晰而深刻的伤疤,烙在历史那苍老的肌肤上,即使过去一千年,也从不曾痊愈。
司马懿所猜不差,两日之后,魏军斥候从前方传来军情,诸葛亮果然兵次五丈原。消息传来,诸将对司马懿佩服得五体投地,仿佛他是参透天机的巫师,指掌间便见得天下人间玄妙。
“诸葛亮到底是个谨慎人,他屯兵五丈原,吾无忧也。”司马懿笑呵呵地说。
郭淮却不这样认为:“大将军,诸葛亮兵次五丈原,北临渭水,只恐有渡渭争北原之图。诸葛亮一旦连兵北山,隔绝陇道,摇荡民、夷,此非国之利也,故而我军当早做准备。”
这一番担忧提醒了司马懿,他迅速地把自己从大意轻心中抽拔而出,做出了毅然的决断,他一挥手,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争北原,一定要将诸葛亮挡在渭水南岸!”
郭淮追着问道:“倘若我军将蜀军赶回渭南,又当如何,是乘胜追锋,还是固守待其自溃?”
司马懿摇摇头:“纵然我军逼退蜀军,使其不得渡渭水,诸葛亮也不会轻易退军,他必将屯兵渭南,相机而动,再兴刀兵。若然,我军当,”他停顿着,颊边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笑,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拖!”
拖?
众将面面相觑,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不明白这一字要诀到底藏着什么玄机,这是说要和蜀军比耗磨么。敌人兵临城下,该当众起挡之,御敌于国门之外,奈何三军主帅却做出了这样让人有些泄气的决断,像是对敌时还没举刀,便主动退避三舍,怯然地缩回巢岤里,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在自己的疆场上来去自如。
也许,司马懿是自卤城之战后,便对诸葛亮生出莫大的忌惮,从此宁愿藏在硬壳里当缩头乌龟,也不愿意与对手面对面地抗争交锋。至少这样,能为他自己保存光荣的颜面,可这尖锐的质疑是万万不敢说的,纵算诸将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闷在心中。
这一年的魏蜀交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不兴刀兵的消耗战,耗着时间,耗着国力,也耗着行入末路的生命。
※※※
云像松开的衣衫般,带着一二分慵懒散开了,阳光洒在渭水上,粼粼如亿万只清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支来到渭水畔的军队。
偌大的“汉”字大旗弄着春风,浩荡人马似乎赤色春潮,每一波浪头都整齐划一,急速地汇入那条温情脉脉的渭水。水面波光反射,仿佛无数面镜子,照见上万张年轻士兵的面孔。
魏延赶马奔到渭水畔,往对岸望了望,阳光纠缠着水汽,形成一面朦胧闪光的银灰纱幕,罩着对岸那柔和如女子容颜的原野,他命令道:“立即搭浮桥!”
军令传达下去,先锋营士兵顿时忙活起来,一部分士兵掏出造桥工具,四下里寻木桩子,另一部分士兵去找渡船。可方圆几里都搜遍了,却连半只船影儿也没寻到,更没有行船人家,像是渭水畔的人间生气都忽然蒸发了,徒留下空旷无垠的一派压抑的安静,听得水声哗啦啦向东流淌,无端让人焦躁起来。
因找不到船,没法以若干船扎缚相连,蜀军没奈何便在河上一根根地搭木桩,再在木桩上搭木板。耗了两个多时辰,才搭入河中三分之一,眼见太耗时,便有将官提议魏延,不如放弃搭桥,令士兵全体凫水过河,好在刚开春,未到汛期,水流不急。
魏延莫可奈何,他是开路先锋,只有他先打开渭水通道,后面的中军才能顺利进兵。他若迟迟不过河,不仅有逗留之罪,也会贻误整支蜀军的战机。
“好吧,全军凫水,到了对岸,再想办法搭桥!”魏延不太情愿地下了这个军令。
顷刻间,蜀军将士有的去铠甲,有的解鞍鞯,刀枪剑戟用竹帘裹起来,粮秣辎重摞在马背上,尽量避免沾水。一队队排在渭水边,前赴后继地蹚水,一时,人马嘶吼声、噼啪划水声,以及将官指挥士兵的吆喝声、士兵传递口令的呼喊声,统统搅在一块儿,整条渭水都起来,开出一朵朵浑浊的波浪。
看得满眼嘈杂,魏延却越想越觉得蹊跷,竟对下令渡水生出隐隐的后悔,心里忽地闪过无数惊慌的念头,正没个计较处,已有斥候飞马来报:“将军,发现魏军……”
话还没说完,满天尘埃已扬了起来,四面八方皆是喊杀声,也不知打哪里钻出来许多的魏军,马蹄敲着河岸,蓬蓬如雷声滚滚,上百面旗帜刷过河畔,仿佛百炼钢刀,砍出天幕上道道明亮的伤口。
魏延整个人都紧缩了,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啊呀,蠢拙!”
“上岸,上岸!”传令的校尉挥舞红旗,声嘶竭力地吼叫。
正在渡河的蜀军见得魏军袭击,慌得便往后折返,后边的推前边的,前边的推更前边的,偏是在水里,行动到底不便,顷时便挤成一团。
岸上岸下陷入了一派混乱。
伏击的魏军却越来越近,已能看见“魏”字大旗,琉璃瓦片似的闪闪发亮,仿佛忽然凑上来的一张得意忘形的脸。
再也躲不开了,两军在渭水畔激烈对撞!
匆忙跳上河岸的蜀军迎着敌人的刀锋冲了过去,有的连兵器也没来得及拿,全丢在了渭水里,顺手捞来一根修桥剩下的木桩,抬手去挡敌人挥下来的锃亮刀剑。木桩被从中央生生砍断,伴随着纷飞木屑的是半截削飞的手臂,带着一泼血直飞入渭水里。
还在水里拼命挣扎的蜀军却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登时成了活靶子。一排排羽箭带起刺耳的尖啸俯冲而下,溅起一蓬又一蓬血雾,凄厉的惨叫响成一片,被河风一送,沿着渭水荡向下游。
阵脚大乱的蜀军不可能和魏军做正面交锋,士气仿佛泥沙,被冰凉的渭水冲垮了。对决才一开始,蜀军便溃败如潮,能爬上岸的都撒腿乱跑,还陷在水里的或者拼命游上岸,或者成了魏军弓箭下的冤魂,没下水的也被失败的恐惧传染了。明明手里还握着刀兵,偏偏不敢奋力一拼。
“弩兵!”蜀军传令的校尉带着魏延的将令,抱着红旗奔腾在乱成一锅粥的蜀军阵营。
终于像是从噩梦中警醒,没有因为凫水丢掉兵器的蜀军士兵意识自己手中还有连弩,一队队聚拢来,迅速收缩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
魏国骑兵犹如一支支追逐疾风的鸣镝,各自以三三三的锥形阵组合成小队,小队再组合成大队,便是这源自曹操时代的骑兵攻势,使得他们纵横穿梭,将渭水岸当作血腥的屠宰场。
“开!”蜀军传令官喷着火喊叫。
成千具连弩张开了愤怒的咽喉,一支支强弩仿佛烈焰喷薄,在天幕上划过千万道苍劲的明亮弧线,骑兵再快,也比不上弓弩快,何况是连续开弓发射的弩,骑兵的冲锋被连弩逼得连连倒退。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时辰,蜀军依凭连弩攻势,挽回了几乎大溃败的局面,却丢弃了近千具蜀军士兵尸体,被迫退出渭水。
凉悠悠的渭水因受了血气的刺激变得潮热,整条河红似晚霞落川,河上河下堆满了蜀军士兵的尸体。很多士兵没有着铠甲,手里也没有拿兵器,他们几乎是在手无寸铁的状况下被魏国骑兵肆意斩杀,苍白的死亡被春日的暖光映照,晃出令人生寒的恐怖。
※※※
魏延缓了缓手,那手背上有个刀口,血已不流了,疼痛也早忘记了,那伤口却刺激了他。一股子犟脾气冲上脑门心,他举手将兜鍪一掼,露出满脸的血污,眼角向上狠狠吊起,唇死死地抿着,似乎在竭力地咬死某个狂暴的情绪。
“文长,你这是何必……”背后是马岱的大声疾呼。
魏延听也不听,大踏步走入中军帐,带着抱怨的口气喊道:“丞相!”
诸葛亮正和姜维伏在案上研究舆图,他听见呼喊,抬头看了魏延一眼。这一眼仿佛秋潭融水,噤得人心头发颤,再看那张冷峻的脸,苍白、憔悴、消瘦,仿佛又老了十岁,魏延后边的话竟全缩了回去。
“文长,辛苦了。”诸葛亮和蔼地说。
面对这样温和的诸葛亮,实在发不出脾气,魏延吞咽了一下:“我军渡不过渭水,魏军早有准备,这一仗败得,”他停顿着,那口气蹿着蹿着又跳上来,“太窝囊!”
诸葛亮眉棱微弹,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地说:“此败,非文长之过,是亮用兵不妥。”
认错的诸葛亮让人更拿不出力气去和他争执,可魏延以为自己不能放弃,他鼓足勇气道:“丞相,魏军或已获悉我军动向,我们还要去争渭北么?”
诸葛亮从地图上立起来,羽扇轻轻抚在胸口:“文长以为当如何?”
“延以为,”魏延迈了一步,声音洪亮地说,“莫若放弃渭北之争,丞相明渡渭水,吸引魏军主力注意,延则暗度子午道,兵行长安。”
真是个固执的魏文长,多少年了,他始终念念不忘子午道,一次次被否决,又一次次翻出旧账。可他忘记了,这世上有个人比他还要固执。
诸葛亮轻摇羽扇,不咸不淡地说:“文长所议,乃旧议也,昔日亮曾与文长共论兵事,早已定下安步扎营的长久之策,何故今日再提旧议乎?今日我大军出斜谷,经略渭北,乃为横跨渭水,切断陇右水道,出兵前共商军机,诸将皆无异议,此为众议皆可之策,何须多言。”
魏延不服气地说:“可我们欲经略渭北,魏国却早有准备,今又遭此大败,想来渡渭不易,何必耗死在一地。丞相用兵谨慎,安于平坦,考其本心,诚为可谅。然用兵贵在奇正相合,因势权变,守死困地,善为将者不取也。”
这俨然是在批评诸葛亮不会用兵,一旁的姜维听得变了脸,偷偷打量一眼诸葛亮,那张平静的面孔上却不见一丝儿的波澜,他平和地说:“文长出于公心,有此切切进言,亮记下了。”他显出一丝温良的笑容,“文长辛苦,先退下歇息吧。”
魏延其实还没说完,满肚子的话都憋了数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倾诉,奈何诸葛亮打着太极就推开了。他烦闷得想用头撞墙,却又不能倔着不走,只得行礼退下。
一直安静听着的修远因见魏延走了,埋怨道:“这个魏将军,真是个犟种!”
诸葛亮摇摇头:“也不怪他,打了败仗自然不痛快。”羽扇缓缓地滑下,他蓦然凄惶叹道,“八百多条士兵的命哪……”他扶着书案坐了下去,胃隐隐地疼起来,仿佛有一脉冰冷的血涌出来。
姜维慰藉道:“丞相,胜败乃兵家常事,丞相不可哀心过甚,我们当振作士气,再与魏军决战。”
诸葛亮抚着案沉默:“其实,文长说得对,魏军已料到我们必争渭北,人家在明,我们在暗,想要再渡渭水,难!”
姜维踌躇着:“那,我们目下是进兵渭水,还是另辟他途?”
诸葛亮望着摊开在案上的舆图,目光在蜿蜒似长蛇的渭水上轻轻扫过:“还是先回营五丈原,也许,”他一顿,涩涩地说,“要做长久屯兵的打算。”
“长久屯兵,”姜维皱眉,“若是长久屯守渭水,我担心我军辎重不足。我军自去年起,虽在斜谷邸阁存有积粮,拖得数月半年尚可支撑,倘或时间长了,我怕耗不起。”
诸葛亮凝神思索:“我想,可在渭南屯田,以做长久之计。”
“屯田?”姜维一愕。
诸葛亮点头:“我军可与魏民开垦荒芜,相杂种田,军一分,民二分,如此,既解了三军缺粮之慌,又可广收民心,善莫大焉。”
姜维不免惊喜:“丞相良策,维以为可速行。”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带着期许地看住姜维:“只是要麻烦你们这些带兵的将军,去当一回农夫。”
姜维毫不犹豫地说:“那没什么,只要丞相一句话,姜维第一个下田。”
修远听得笑出声:“姜将军,你会种田么?”
姜维尴尬地笑笑:“不、不会,”他旋即很认真地说,“可我能学,学一学不就会了么?”
诸葛亮莞尔,缓缓地去看那面地图,褐色的渭水仿佛一道不见底的沟壑,深得把目光都淹没了,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沿着渭水忐忑前行,一路经过重关要隘,终于在长安停住了,却像触到了尖锐的荆棘,扎得眼睛生了白翳。从此,万里山河都模糊了,重重关钥都稀释了,只有那座长安城,仿佛流血的伤口,永远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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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清远悠长的歌谣随风摇荡,渐渐弥散在飘着粪香的农田,农夫挥起鞭杆,拉犁的黄牛哼鸣着,尾巴甩了甩,赶走无处不在的牛虻飞虫。一畦畦田土划得整整齐齐,像纵横交错的棋枰,每一畦田里,都有着短衣扎头巾的壮实汉子在挥汗如雨,已分不出谁是士兵,谁是农夫。
旬月之间,蜀军已和渭南的魏民打成了一片。
蜀军初来之时,渭河边的老百姓还有点畏惧,蜀军起初宣布与民屯田,各家各户都躲着不敢出来,谁也不相信敌国军队会给敌国百姓带来好处。蜀军也不强求魏民立即配合,却在各乡各村宣布明法,称蜀军愿意帮助百姓垦荒地开良田,除屯田的粮食收成取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