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了一大包吃的东西。饼干、炒面、花生、牛奶糖。刘毅表面上说他妹妹乱花钱,把生活费都花光了,实际上特高兴,那两天脸上总是亮堂堂的,叫英子好生羡慕。还有什么比亲情更叫人眼热的吗?同样是兄妹俩,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的哥哥,真是有天壤之别。
刘毅的妹妹叫刘嘉,比刘毅小两岁,也在山西插队。她说她要转到他们这个公社来,还说她哥哥从小就不懂得自己照顾自己。那神态自然不做作,好像她是刘毅的姐姐而不是妹妹。
刘毅的妹妹来了以后就和英子住在一起。队长的女儿小霞已经出嫁,嫁到山里,给队长家换回了十八块钱。走的时候穿的是一条破裤子。队长说破裤子就不错了,总比光着腚强,到婆家就是婆家的人了,婆家会有裤子给她穿。
英子真的很喜欢刘嘉。这个干部家庭出身的女孩,坦诚大方泼辣,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小小年纪承受了过多的苦难,却从不流露出一丁半点幽怨的神情。“英子姐,我总是想,人活着就得好好过,高高兴兴地过,要不就太对不起自己,咱们到这世上走一圈可不是叫我们来哭的。”英子觉得刘嘉说的对,就点点头。“我问句不该问的话,那你不想你爸爸妈妈啊?”刘嘉说:“刚开始也想,受不了。后来就不想了。因为没那么多的时间和功夫去想,我们还得想办法好好活啊。其实我有时候挺恨他们的。”听到这话,英子问:“为什么?”刘嘉扬起头看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谁让他们自杀的。他们一死,让我和我哥受了多大的痛苦。每次造反派叫我们去收尸,我们都受不了。我爸先死的,他是从楼上跳下来的,脑袋碰到下面的水泥台子,摔个稀巴烂,像个摔烂的西瓜。叫我和哥哥去认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我哥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我看到爸爸的鞋子才确认是他的。那一晚我们都没睡觉。我哪敢闭眼睛,一闭眼,就看见我爸流着一脸的脑浆。谁知道,没隔多久,我妈又死了。真是的,他们俩走了,走的那么干脆,那么狠,就好像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没有,好像他们是无牵无挂的人,说走就走了,我爸前脚一走,我妈也紧跟着去了,可是他们忘了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呢。我爸妈生前可疼我们了。可是说到底还是疼他们自己,受不了痛苦就走,留给我们那么多的痛苦。我妈割腕被人现的时候没有咽气,听抬我妈的人说,我妈临死的时候跟那个人要一个枕头。我一开始不相信,我一再问我妈临死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那人一个劲地摇头,说:‘没说别的,就要枕头来着。’英子姐,你不知道我们俩那会儿活过来有多难。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誓,我一定要对我哥好,像爸妈活着的时候那样。而且我以后要是有了小孩,我决不会像我爸妈这样,把他们扔下自己走了。”
刘嘉说着,眼圈红了。停了一下,刘嘉看看英子,长吁了一口气,说:“不想是假的。可是与其想他们,还不如做点实际的,对活的人好点,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了。”“那你哥对你好吗?”刘嘉使劲点点头,说:“好。我哥那人有什么事不往外露,心里藏事。他对我好,可是不表露出来,那才是男子汉呢。”英子想起她在火车上看到刘毅哭的事,想了想,说:“那你以后打算咋办,真的想转过来?”“当然了,和哥哥在一起插队多好。再说你也这么好,我特别喜欢你,英子姐。”说到这,刘嘉笑了,笑的很真诚,她的笑容,像一只温暖的暖水袋,软软乎乎,浑身哪都挺温暖熨贴的。
二十六 我哥他喜欢你
刘嘉走的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在被窝里聊了很晚。“英子姐,其实我哥挺喜欢你的。”英子尽管有预感,但听了这话心还是猛跳了几下。“你说什么?”“我说我哥他喜欢你。你别问我,我说不出来,可我能看出来。”“胡说。没有的事。”“真的。”“小孩子家,不许胡说。”“我不小,我懂。”刘嘉说完呵呵笑了。她一笑,英子也笑了笑。“我也喜欢你,英子姐。”黑暗中刘嘉瞪大眼睛看着英子。“喜欢我干啥,我又不是男的。”英子开玩笑说。她还是想听刘嘉说说她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从来没有喜欢过女孩。我们院原来还有女的给我哥写过纸条,我哥还给我看呢,那时候我哥才上五年级。运动一开始,那女的她爸也靠边站了,不过比我们家强,人家她爸没自杀,一自杀就完了,人都没了,还能有什么指望啊。那女的叫张和平,去云南了,好长时间没听见她的消息。”“你哥跟她好啦?”“没有。本来我哥就不喜欢她,从来都不提她,这一走,更没联系了。我刚才说哪了,对,我哥从来不对女的感兴趣。上学那会儿特封建。跟女的连话都不说。爸妈一死,我哥更不爱说话了。可是我一来,他老提你,说你这好那好,那话头转来转去总要转到你身上去。我一听就不对劲。那天有你一封信,我看见我哥拿着那封信看半天,还朝着太阳看,嘴里还直说,这是谁给她来的信,她家里人?不像。我看着他那样特逗,我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这么关心别人了,说明他早就注意你了。”“这就是你说的喜欢啊?”英子转过身去。刘嘉一听急了,她撑起身子,对英子说:“这还不够啊,我哥可从来没对任何人这么上过心的。”
枯燥艰苦的农村生活让英子他们三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刘毅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说话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冲。每天下地,黄一敏总爱走在刘毅的旁边,跟他说说笑笑,英子在后面跟着。走一段路,刘毅会停下来回头等着英子。
黄一敏现在对刘毅的印象完全改变了。主要是刘毅的歌声打动了她,第一次听刘毅唱歌,她都哭了。她说她一听刘毅唱歌,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唱一回想一回。黄一敏一哭眉毛耷拉下来,鼻子红红的,成了酒糟鼻子,跟个红鼻子小老太太一样。英子几次想跟她说她哭起来不好看就别哭了,可都觉得这话说不出口。掉眼泪谁能控制得了啊,再说人家那么难过,你还在这说她的酒糟鼻子,真是有点那个。
从那以后,黄一敏不再说刘毅的不好,开始对刘毅注意起来。渐渐的,英子觉出黄一敏的变化。即使下地干活也天天穿一身“飘蓝”,裤腿在枕头底下压出笔直的裤线。口罩不戴,塞在上衣开襟里面,露出一截雪白的口罩带。原先她的辫子梳的和别人的没两样,可是现在黄一敏的辫子编得松松的,中间的头缝也没有了,直接从前面把头背到脑后,然后两股从后面很低处劈开,两股辫子紧紧挨在一起。这是北京最流行最飘的型,叫“无缝钢管式”。黄素敏的脸型不太适合这种头型,但是英子觉得还是不好说她,你能说你梳什么头都好看啊,再说人家梳什么头关你什么事啦。
黄一敏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经常为一点小事哭鼻子抹泪。“这都怪刘毅,谁让他的歌唱的那么好,别说听了,一想起来就想流泪。”“你省点水吧,那么缺水。”“我现你这人就是冷漠的很,什么都无动于衷。刘毅唱歌的时候我从来没见你流过眼泪,你是没有感情还是没有一丁点乐感,你认识简谱吗,不认识那你就是乐盲。”“你认识?”“我当然认识。上小学的时候音乐课老师还叫我领唱过呢。”英子觉得这个黄一敏特别爱回忆,好像她这人已经七老八十了,张口闭口全是她小时候的事,三岁干吗,五岁干吗,十岁又干了什么。英子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好说好炫耀的,谁没童年啊,好像别人都是没经过童年时代一下子蹦大的。
黄一敏的家里还是经常给她寄来包裹。她不再给英子送来吃的,而是把这些东西拿给刘毅吃。本来英子并未理会这些事。你的东西你爱给谁就给谁。可黄一敏还要到英子这来说明一下。“刘毅他太可怜了,爸妈都死了,死得那么惨。他和他妹那会儿是怎么熬过来的啊。真难以想象。”英子想说我也没有爸妈,刘毅他还有个妹妹,可我那个哥像是在火星上,音讯全无。“你没看他那样,怎么都不吃我的东西,我每次都得偷偷放进他的屋子里,可他还给我送回来。真是的,他可真好强。”英子记起当初开完学校的表决心会后,还是这个黄一敏,说起刘毅带着那么轻蔑的口气。就说:“你不是说你最看不上这种人,一点打击也受不了吗?”黄一敏眯起眼睛看英子,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坏!这么会报复人。合着我说别人的话你都记着呢,你也太阴险可怕了。”英子一愣,说:“我说你什么了?这可都是你当初说的话啊。”黄一敏点着头说:“好好好,你的记性好,我佩服你,你还记着我和刘毅的什么反动言论?你最好给我们汇报上去,这样你就可以当先进代表入党,你就可以抽调上去了。不是我说你安玉英,你那骨子里都是反动的,都惦记着怎么害人、算计人呢。真是老鼠生儿会打洞!”英子一听火了,张口骂道:“你放屁!你说什么呢?你和刘毅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跟我没关系,我才没那闲工夫打小报告当小人。还有,我告诉你,你骂我行,你不能骂我爸妈。他们再怎么样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就爱他们!你爱说啥说啥去,我不管!谁还没有父母了,就因为出身,一天埋怨他们,那我还是人吗?我就这样,好不好不用你说,坏不坏也用不着你来下定论。你要是嫌我不好,你就躲远点,省的挨上你,让你跟着沾晦气,倒霉!”英子转身要走,又停住脚,转身对呆在那里的黄一敏说:“你给我记住,以后你要是再说我爸妈一个不字,我对你不客气!”
二十七 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二天黄一敏就来找英子。她拿了几块龙虾酥糖,递给英子。“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呦,还生气哪。我都不生气了,肚量那么小。昨天我跟刘毅说起这事,他还说我来着。他说是我不对,让我跟你道歉。我也觉得我的话说的是有点那个。我这人嘴特直,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藏着掖着,对人也不会设防,所以可能有的话就会伤人。你要是还生气,就有点不够意思啦。”话说到这,英子不好再说什么,但是自那以后,她和黄一敏之间都感到有点别扭,不像过去那样什么话都说了。
“十一”那天队长放了他们一天假,说让他们上集上去转转。
说是集市,那是老的叫法,如今集市给取消了,他们去的只是公社。公社在离杨家凹十几里地的赵家峁。三个人一大早就出了。
他们在唯一的一家合作社里买了些日用品。合作社里有一股混杂着火油、酱油、醋还有动物皮毛的味道。小小的一间屋子,人还不少。老乡来公社都爱来这逛,光看不买。有的老乡还推着自行车转。屋子的另一头卖肉。细细的一条白花花的肥肉和一块卷曲的肉皮挂在铁钩上,招了不少苍蝇,也吸引不少人的热切的目光。刘毅的脚步慢下来。“你干吗?”“我特想吃肉。这么长的时间没吃肉了,都快不知道肉是啥滋味了。”英子和黄一敏都站住了。一起盯住那块肉看。“要肉票吧?”黄一敏小声问。“不要肉票你买吗?”黄一敏摇摇头,说:“咱们买了上哪做去啊,在老乡家做了,那还不得把全村的人都给招来啊。”说完吐了一下舌头。
他们走出合作社。突然黄一敏说了声:“等会儿我。”就转身又冲回去。不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个纸包走了出来。看着她一脸灿烂的笑容,英子和刘毅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哈,我把那块肉买下来了。”“真的?”“不是要肉票吗?”黄一敏得意地摇摇头,说:“我多给了那人五毛钱,他就给我了。”“你可真有办法。”刘毅说:“有钱就是好啊。”黄一敏一听这话把脸拉下来了,“还不是看你馋肉,掏钱都不落好。我这还是好说歹说人家才卖的,你以为有钱就一定能买上肉啊。”英子急忙说:“好了好了,已经买上了,那咱们上哪去做啊?”黄一敏一指对面的刀削面馆,说:“上那。”
三个人在刀削面馆里要了三大碗刀削面,黄一敏嘱咐伙计把肉切成肉丁做成臊子,她亲自站在案板旁边,看着厨师把肉全部放进面里。
面,端上来了。那叫一个香啊。三个人埋头吃面,呼噜呼噜的响声招惹得整个饭馆的人都看他们。黄一敏把碗里的肥肉都夹给刘毅。刘毅说:“我吃不了。”“吃吧,吃吧,我又不爱吃肥肉。”
吃完饭,三个人心满意足地在街上转。没一会儿,一条街就走到头了。正当他们要回去的时候,碰见和他们一批来的学校的两个同学。有个同学对他们说:“你们没听说啊,现在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了。”三个人互相看一眼,都说不知道。杨家凹靠近山根,是公社最偏僻的一个生产队,平时他们和这帮知青来往也少,好多事情都不知道。“条件挺严格的,主要是政审严格。文化课不难,学校的人来考试,听说出的题还有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几的题呢。就这么简单的题愣有人没答上来。”另一个人说:“你们可能都想不到,全是名牌大学来招生,还有北大和天津大学的呢,最差的都是山西医学院的。可是要是没有公社的推荐,你别想上。”“那上了大学还回来吗?”黄一敏问。“你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回什么啊,大学一毕业国家分配,就是国家干部了。”“真的啊,还有这么好的事?”“是啊,可是恐怕没咱们的份,那些公社领导的子女还不够分呢。”“人家上面明确说了,知青要占一定的比例。”
三个人往回走的时候,都在沉默。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把他们三个人的内心都给搅乱了。
刘毅一想到自己的家庭背景,就灰心了,可是这个念头只要一露头,就抑制不住地总去想它。他把全公社的知青都拿出来比较了一下,才现就是任何一个人都走,他都走不了。因为他父母已经是下了结论的,不可能翻案了。他们要是不死的话,他们的问题也许不算什么,可是这么一死,性质就完全变了。自绝于党和人民,就是反党分子反革命!那就是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头算的话,也轮不上他。
黄一敏还比较乐观,这个乐观来自于和刘毅、英子比较之后产生的结果。三个人她的出身算最好。可是乐观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悲观。一个小业主出身的人想要被保送上大学,谈何容易。人家又不是光是从你们三个人当中选,全公社那么多人呢。你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让人家来保送你吗?没有!公社里出身硬棒响当当的红五类多的是,怎么也不会轮到她的。
英子听了这消息以后,第一个产生的想法是不可能。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这么简单就离开这里,那不改造啦,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扎根农村的指示谁来落实啊。后来才搞清楚,插队是革命的需要,上大学也是革命的需要,上大学的目的就是让工农兵占领大学这块阵地。这么一听,她才明白了。那占领能让她这样的人去占领?那还不选优秀的,出身好的人?想到这,英子气馁了。别做白日梦了。
黄一敏最近的信多了起来。她主动提出代替他们俩去了两趟公社,说是家里要给她寄包裹,她自己去取,不劳烦他们。
二十八 答应我,跟我好吧
英子和刘毅两个人一起下地。
走在路上,英子问刘毅:“你说真有那么好的事啊?”“什么?”“上大学啊。”“当然了,就是这好事轮不到我们。”“那我们就只有在这呆一辈子了。”英子说完这话,停住了脚,看一眼刘毅,说:“我这人从来不往远处想,想了也没用。过去在北京的时候,就想着长大能当个工人,每天夹个饭盒去上班,每月工资,多好啊。现在我就是想把每月的口粮挣够,再有就是省下钱回趟北京去看看,至于其他的,想也是白想。上大学我反正是没有希望。我出身不好,又没有后门,这种好事从来不会落到我的头上的,所以我连想都不想。”刘毅叹口气说:“我也不想,让那些有本事的人去上吧。人要是没有就单纯,活的单纯就快乐,拿什么来跟我换快乐我都不换。”说完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