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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5章、好官难做
玄之三人回到了城西的老屋,这次好不容易回了建康,干脆多住几日,也好走亲访友。毕竟南渡之后王氏的大本营就在建康,他本人也在建康度过了童年时代,如今故地重游,又生出几分感慨。用物是人非并不足以形容这种感觉,因为建康的景色也变化很大。
宇之本以为两位哥哥会对建康这座都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探究**,还想拉着他们一起去游历,谁知竟是大失所望,这两个人都不愿意出门。
玄之出生在建康,在这里甚至小有名气——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出众了,又白又漂亮,看见他的人都不自觉地将他和其族伯公王衍作比较,这样一来,想不出名都难。高处不胜寒,有的时候做一个名人也是十分头疼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自由都没有。玄之有和卫玠一样的“艳名”,也有和卫玠一样的人气,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并不比当年的卫玠更强壮和健康,所以玄之很不愿意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下,选择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至于凝之,他根本就是个很闷的人,从小就表现出了宅男气质,你要拉他出去逛,比登天稍微容易一点。他除了正事,整天就蘑菇在李欣的身边。宇之早已看出了不对劲:这样下去,恐怕二嫂不会是谢道韫了!
但是他也没办法,难道跑过去跟凝之讲,老二,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未来的老婆是个醋坛子,只能专美于前,不能兼容并蓄,而且她可是古往今来称达人的一代才女!这样说,不被凝之怀疑有病才怪。
且说这天宴毕回家,几人刚在席里坐定,自有下人去收拾烧水。宇之有点坐不住了,他在那么多人面前演了一天戏,早就不耐烦了,此时只想回房休息。玄之看在眼里,却挥手让凝之下去,独独让他留了下来。
“坐下!”玄之的语气带着几分严厉。
宇之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他。印象之中,玄之一直是清隽典雅,不喜不怒的泥菩萨,今天怎么居然动怒了?而且,貌似自己没有得罪他啊?
玄之面色一正道:“你知道阿父的信上写的什么吗?”
宇之心中一跳,讪讪笑着想:不会吧,自己隐藏得这么深,还被看穿了?早就知道过分表现没有好处,他也一直有担忧,神童神到一定份上会给人看穿,已经在尽力隐藏了,但难保这么多年下来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但现在的问题是,王羲之究竟看出来了多少?
为今之计,只有装傻,以求能蒙混过关。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宇之不但不回答,反而嘿嘿直笑:“伯父想必又是夸我聪明能干了。哎,每当别人夸我,我就特别担心——生怕别人夸得不够。不过伯父可不是别人,他定是将我夸得天下地下,绝无仅有?不,也不会,这样的人不是圣人吗?当今世上怎么可能出现圣人?我还真不知道伯父夸我什么了。”
他嘴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
玄之又做出一副长兄的派头道:“你今天的表现,很让人满意。”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知道他说的满意是指自己能和谢奕把酒言欢,赢得不错的风评,还是指自己婉拒王悦的邀请,孝心可嘉。不过宇之觉得两者兼而有之。他还在回味这句话呢,玄之又问话了。
“你可知道,阿父为什么要让你参加这次相府大宴贺礼?”
果然来了!这问题宇之早就估摸着他会考考自己,可是冷不防在此时问出来。他是深思熟虑过的,深知此时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他道:“伯父是想让我见见世面吧?”
玄之略略点了一下头说道:“这是一点,还有其二。来之前阿父也嘱咐过我,要怎么做。但是你这次表现得很好,我原本还在想怎么让人注意你呢。没想到这次你不但奇遇连连,还使得大堂伯以及清流对你刮目相看,这样的表现,用优异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我早就说过,兄弟之中,你定是最有出息的一个,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听到这里,宇之的心放下一半,他赔笑道:“大哥,你可别夸我,你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脸上哪有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其实故作轻松的外表下,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知玄之说这些是干什么,难道是先给甜枣,再敲棒子?
说话绕来绕去兜圈子,也是玄之一向的风格,相比之下凝之就要好得多。现在玄之越是顾左右而言他,宇之心里的压力就越大。他端起茶碗来猛喝了一大口水,实际上他也是渴得狠了。
玄之微微一皱眉道:“养生惜福之道,你怎么一点也学不会。喝这么猛,饮驴吗?”
要是平日,宇之肯定要和他好好争论一番,什么“养生”,像玄之这样病弱就叫养生?不过眼下他一点心情也没有,表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知道事实的真相后,玄之会怎样对待他?他会顾及一点十年兄弟感情吗?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听见玄之又话了。
“现在你入了族谱,名正言顺的是我琅琊王氏子弟,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契机。不要怪阿父为什么不早点给你上谱,其实他也一直在观察,看你是不是有自保的能力。如果没有,还不如做一个无人知道的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来得好,这一点婶娘也知道——毕竟祖父和道之叔身上背负的秘密太多了。”
原来是这样!宇之悄悄擦了一把汗,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其实他静下心来思考一下就知道自己在杞人忧天了。如果王羲之看出了他有什么不对劲,何必要等上十年,等他来到建康之后再寻他麻烦?这十年来,他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是个冒牌货了。
只有在一个人静静呆着的时候,他才偶尔会想起从前,会想起自己如同做梦一般的过去。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化了蝶,还是蝶化作了庄周?有的时候,宇之也会以为眼前种种是梦一场,梦醒之后他还在现代社会,但是眼睛一闭一睁,又是一个日出,而他眼前的人,还是祖氏、凝之……
十年来,他想起过去的时候越来越少,而最近的一次,恐怕已经是数月之前。
玄之却不知他心中瞬息千变的想法,继续说道:“我朝取士,重家世,可谓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可以说,你生在王家是一种幸运。琅琊王氏是一等士族,门下子弟只要无病无灾、不残不傻,都可以混个官做做。起家官不是七品也是八品,你也不要嫌低,吴姓(北士对南士的蔑称)子弟大多只能从九品做起。而且八品是一个槛,由八品入七品,就是由吏入官,许多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可你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当官易,当好官难——罢了,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你还小,接触的面不广,现在和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玄之现自己说得太多了,自嘲地一笑,让宇之回去休息。其实被他掐掉的那一段才是宇之想听的重点,胃口给他吊起来了,他却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第046章、王导训子
【一回家就感冒了,都一星期了还没好,昨天还越严重,郁闷。嗓子肿痛,今天还没有明显好转,这点最郁闷。】
宇之疲惫地一回去就躺下了,谁知他才睡着,就有李九跑来叫道:“宇少主,快起来吧,两位少主都在前厅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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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吃饭不是一直在正厅吗?”宇之一边穿衣服一边随口问道。
李九嘿嘿一笑道:“宇少主,你忘了,今天可是上元节,咱们呐,都出去逛去!”
正月十五乃是仅次于大年的重大节日之一,这天晚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闹元宵,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整个年才算过完,这是传统习俗。元宵节又叫“上元节”,其实是“元宵节”得名在前,“上元节“得名在后。道教把正月十五定为“上元节”,而东晋道教盛行,这才把这个名号叫开。
这天晚上,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是要去逛庙会的——民谚有云:“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眼下灯笼才点起来,他们当然要出去好好欣赏一下建康的夜景。
一想到这里,宇之也不困了:连玄之都愿意出去走,真是难得!
上元节要张灯结彩,这个不但是约定俗成的,现在更已经是朝廷明文规定的——当一个习俗作为规章制度白纸黑字写下来,它想被人淡忘都难。此时的建康,比白日里人更多。虽然才下过雪,但是一来城里有县衙差役组织服劳役的人扫雪,另一方面他们还在雪上撒碎木炭,使得雪更易融化。所以此时路上并不难行。
司徒府,议事厅。
赴宴的客人都散去了,王悦疲惫的身子陡然放松,一下子好像失去了支撑,倒在矮榻上。门外进来一个外院执役的小厮,才十四五年纪,他眼见王悦倒下,连忙快跑几步过去把王悦搀起来,却见他脸色灰败苍白。
王悦勉力说道:“扶我回房。”说完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子好似不受控制一样抖。吓得那小厮脸色苍白,一边高声喊人一边扶王悦躺下。
王悦心里明白得很,本不想那小厮如此多事,他这是老毛病,歇会就好。可是他嘴里想说话,竟是开不了口,用尽力气也只能使嘴唇翕动,从喉间出“荷荷”的声音。从心底却泛出一阵悲哀,自己眼看病情越来越重,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那个阿宇,如此嘉儿,却不能……唉,或许,这就是天命不可违吧。
午后,王导醒了过来,似乎精神状态还不错。王洽正在他房里陪他谈天。
因为天气尚寒,屋内四角各摆着一个香炉。只见那三尺来高地青铜香炉之中,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红彤彤地炭火,无烟无味,浑没有寻常炭火那种呛人的烟火气。虽然门窗都挂着厚厚的帘子,但火光透过铜炉镂空处闪耀出来,将室内照的亮堂堂。让人只感觉温暖如春,甚至流下汗来。
王洽笑道:“阿父今日气色比前几日是大不同了,连力气都大增了!”
王导知道他是取笑自己刚才取用豌豆糕的时候因为手抖捏碎了一块,他也不恼,除了老大王悦,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三儿子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今日胃口也好些,刚刚才就着咸菜喝了碗鸡丝粥,如今又有点饿了。”一代名相王导居然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估计其他人看到会瞠目结舌——老小老小,其实人上了年纪,很多地方有孩子气的一面。
王洽一听更是欢喜:“胃口好可是大安的迹象!我就说呢,今日冲喜,果然有喜,好几个吉兆都连在一起了,阿父过两日一定康复!”
王导听了也高兴,他问道:“都有哪些吉兆,跟我”他知道王洽是为了逗他开心,不过人上了年纪还就是吃这一套。
王洽就把今天冲喜宴上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和他讲了一遍,当然少不了宇之,提得最多的也是他。当他讲到宇之是如何“戏耍”桓温时,逗得王导哈哈大笑;当他讲宇之婉拒了过继给王悦时,王导听了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说了句话,也被王洽记了一生。
他先连说了三个“好”,又道:“有此子在,我王氏必不倒!此子前程不可限量,当为黑头公(黑头指青壮年,公指位比三公,即:年轻时就位居一品官)!”王洽听了大吃一惊,但细细思索也颇以为然。
王导不待王洽将那句话细细消化,又说道:“我王氏素来以孝闻名,尔等当善待此子。”
王洽低头称“唯”,又告诉他王悦决定好好栽培宇之,并为他求学大开方便之门时,王导面有喜色道:“正该如此。外人看我们门阀高族风光无比,其实自己心里才知道家世越大越危险,如履薄冰。这么大一个家族,要是精力都放在内斗的争权夺利上了,那么起得快倒得也快。只有紧紧抱团,家族才能长盛不衰。”
他又不无感慨地说道:“旷弟有此佳孙,真叫人羡慕啊!虽然我们是嫡宗,但自尔等一辈,便以阿羲为个中翘楚,而孙辈中尚无人能出阿宇之右,我百年之后,定是旷弟一支为王氏风帆。”
王洽虽然心里尚有不服,但是王导当面,他也不便反驳,他还是有些怕这个老爹,只有在他心情好时才能和他开开玩笑,而平时在他眼里,王导是个权臣、更是个严父。
王导似乎也不愿将这个话题进行得太深入,他话锋一转问道:“洽儿,为荟儿大婚准备的新房开建了吗?”
王芸是王导的小儿子,为人恬淡闲静,不好名利,最是笃信天师道,自从王导病了之后,每日里早晚上香,为父祈福。王导已为他和骠骑将军、始安郡公温峤的小女儿温光订了亲,不久就要成婚,王导没有说的是,这了了他一桩心事,就算日后有什么不测,也可以安心走了。
王悦体弱多病,王恬不受父亲待见,为王芸成婚建房的重任就自然而然交给王洽了,而他也是相府最能干的人。王洽见王导神色又有点不虞,恐他耗了心神加重病情,就想讲个奇闻怪事逗趣,他说道:“阿父,建房时,生一件怪事呢!”
王导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不由问道:“何事让我儿惊讶?”
第047章、百万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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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洽见王导精神正好,心中也高兴。因为这一年多来,王导精神不济,而且总是无端的担心,不管是对时局,还是对朝政——北边的石勒,最近又在大兵压境,而西边的李雄也是虎视眈眈。而司马衍,这些年一直在致力于清除朝中和各地的门阀势力,随着越来越多的权力被皇帝收为己有,司马衍已经渐渐将触手伸到乌衣巷来了,他要拿朝中的达官贵人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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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导虽然是个权臣,却和其他权臣不一样,他先是个忠臣,然后才是个权臣。当为了朝廷稳定需要他做出个人利益的牺牲时,他还是会顾全大局。所以明知道司马衍要削减司徒府的实力,王导也处之泰然,一如三十多年前明帝司马绍要削弱王氏实力的时候,他选择了静观其变。
王氏能成为渡江之后的第一望族,和拥立之功固然有关,但是跟随司马睿渡江的士族有三百多族,唯独王氏成了辅,这不能不说是王导和王敦的功劳大。功高震主之后该怎么做,这堂兄弟俩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也收获了不一样的结局。
元帝司马睿渐渐重用刘隗,同时疏远一开始扶持他而名声似乎比皇族更高的琅琊王氏,这就是王敦之乱的导火索。王敦挥师东进,攻入了建康,而王导则在关键时刻站在了司马睿一边。后来司马睿死了,他又坚定地拥护司马绍。不管他对皇室的忠心有几分真,但是他的确是恪守君臣之道的。
眼下司马衍继续坚定不移地进行对豪强的削弱事业,而王导继续选择了忍让,只是他如今不再是正当年,而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他的眼睛不再明亮,时常会因为光刺风吹而流泪;他的耳朵不再警觉,时常会连近在耳边的话语都听不到。
看见王导成天生活在忧心忡忡中,王洽也颇为不好受,如今见他心情不错,自然想方设法要哄他开心。于是他尽量把事情说得有趣点。
“工匠们在挖地基的时候,于西北角挖出一个大瓮,里面满满登登的都是五铢钱,粗粗一看,足足有百万不止!工匠们都不敢动,派人传报上来,等着我去处理呢。阿父,你说这真是奇事不阿父,你怎么了?”王洽正笑着给王导讲述,却见他听完之后呆呆愣住了,以为他病又犯了,不由得心里着急连声呼唤。
好一会王导才回过神来,他神色明显委顿了许多,脸上也苍白没有血色,摆手说道:“不要动,把那大瓮再原样埋好。此乃不义之财也,得之不详!尔去办理”连声音都有些变调,变得有说不出的沙哑。
王洽虽然心中奇怪,却不敢反驳,只得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