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劫舍的土匪,就是拦路剪径的强人。
宇之心头一惊,暗暗叫苦:眼看就要到浔阳了,一路平平安安,谁知临到目的地遇上这种晦气!转眼间对面顺流而下一条快船,当中桅杆上飘着斗大的“傅”字,想来“掌包的”就是姓傅了。看来是遇上了水匪了!
东晋建都建康经营江南,已经有二十余年,可是却经历了三朝,加上各地藩镇割据,听调不听宣,所以尽管朝官天天粉饰太平,其实天下并没有真的太平无事,尤其在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所在,往往是盗匪丛生——这其中不乏有各家支持的势力,毕竟盗匪行事可以不讲规矩道理,就是出了什么差错,只要灭口灭得干净,也是再无妨碍。当然为了颜面着想,不论是帝藩哪一家,也断然不会让这些盗匪坐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是却也不会赶尽杀绝,而长江水寇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存在多年,难以剿灭干净,反而越发猖狂。
至于二十几年就换了三朝,实在是因为东晋皇帝的短命指数太高。开国之君元帝司马睿,在位六年就驾崩,享年四十七岁。若是按着现在的标准,这老哥算是属于夭折型的了,不过他跟自己儿孙比起来,那可就小巫见大巫了。他的儿子明帝司马绍驾鹤西去的时候是二十七岁,在夭折方面,相比于司马睿是有了长足的进步,不过好歹也过了二十五。而他的继任者更是勇攀高峰,将记录打破。司马绍挂了之后,他的长子司马衍即位,是为“成帝”。成帝即位当年只有五岁,在风口浪尖上也可谓是茁壮成长了吧。可是,他估计是为了赶超他老爹,在二十二岁的时候驾鹤西去了——算算时日,就在今年,342年!宇之心里一惊,看来权力更迭时期又要来了,建康定是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同时也为自己能够躲过这场风波而暗自庆幸。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王羲之被调任看来也不全是坏事嘛。
这边他心中念头瞬间转了好几个,而那边船顺水势,霎时千里,转眼就到了面前几丈:“快停船!船上的人听着,不要妄想抵抗,乖乖地把船留下,人滚开,爷们今天不想杀生!若是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滚刀面了!”这声音响彻云霄,宇之和凝之以及李九等都听得清清楚楚,李九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李欣在凝之背后瑟瑟发抖,凝之牢记父亲教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只是手在袖子里微微颤个不停。唯有宇之的神色是淡漠依旧,只是一双眸子已经是幽冷非常,仿佛是暴风雨前的模样。
宇之此时已是将对面快船上的人看得清楚:当中站着一个大汉身高体阔,黑面黑须,生得猛张飞一般相貌,看得出他就是大掌包的。而在他身边却站着一个黑衫人,手中拿着一柄黑扇,大概三十多岁年纪,又高又瘦,相貌气度宛若临风玉树,神采飞扬,眉宇间丝毫不见风霜之色,想必至今仍是闺阁千金梦里思慕的情郎,只是眉目见似有几丝阴鹜之色,让人感觉不舒服——刚才认出王羲之的船是好船的就是他。另有几个劲装带刀大汉,服饰样式都相近,一看就是同出一个水寨。
“我们不会喝酒,吃面倒是可以来点。”凝之牢记王羲之教的“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度,身子站得笔直,嘴里胡乱说道——其实他嘴里说得硬气,心中却是忐忑,若不是倚靠在船舷边上,说不定已经软倒在地。
而李九早已严阵以待:“二位少主速速回舱,顺便叫七哥他们出来,万一事情紧急,请你们先行离开,我们还能抵挡一阵子!”至于李欣,早就被这阵势吓得嚎啕大哭,这下倒好,也不用宇之他们叫了,李七、李十三已经出来了。
李七镇定自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家郎主乃是新上任的浔阳郡守,有为天子巡边守土之责,有教化万民之责,几位是哪里的顺民,不要冲撞了我家太守的舟驾。江水滔滔,皆是天子所有,几位不管是羊公手下,还是黄公僚属,都是天子之臣,也没有权力在江水之上独行其事。何况几位看似草莽,不知几时官府开始化装做事了?尔等若是让开,我家郎主大人大量,不予追究,要是执意冒犯郎主的座舟,休怪我等无情!莫非尔等是看不见这船上高悬的王字旗么?还是诸位根本就看不起琅琊王氏,或是看不起大晋天子的龙威?”
话语到了后面已是声色俱厉字字诛心,如同炸雷一般在众匪耳边响起。李七本是个杀伐果断之人,自然威仪极盛,那当头两人为他的疾言厉色所慑,只觉心中冰寒,竟是一句也不能辩驳,不由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达成共识:千万不能被他话语套住,眼下只有将错就错!绝不能默认了瞧不起琅琊王氏,天下人都知道“王马共天下”是怎么回事——王导的死讯也没有传到鄱阳,这些人还道王氏还是执掌天下权柄的王氏——到时候若是司徒传下追杀令来,若是一旦大军出手,那么就算长江之大,在举国之兵面前,等待他们的也只有灭亡和逃亡两条路。
第081章、情况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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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之眼见对方被李七的话语所慑,似有退意,心中长嘘一口气。谁知言语间又有七条小船顺江而下,傅旧一声令下,这些船就成了一个扇面之势将宇之他们团团围住!
傅旧先前听了凝之的讽刺话语,面色一沉,冷声道:“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看来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爷们送你一程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还没出正月,爷们也不想大开杀戒,那么爷们给你两条路走,你是吃滚刀面还是混沌面?”他当然知道琅琊王氏代表什么,也知道浔阳郡守是什么官职,但是眼前的事是有进无退,要是先前他们没有流露出洗劫的想法还好,眼下已经撕破脸皮,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所以他故作不知假装没听见。
凝之出身高贵,对于黑话切口一窍不通,半是奇怪半是胡说问道:“什么是滚刀面,混沌面又是怎么吃法?我看你也没带着买面的挑子,这临时上哪找面去?买面的不都是要带个火炉煨上老汤,一边挑子里放上做好的面片,一边放上葱段、姜末、韭黄,一边煮面一边切肉,再浇上汤汁,这才香呢。你家的面是‘傅记’吗,我看你的旗子倒是比别家的大上几倍,要是手艺也有这么好的话,一定会火的。”对面船上的傅旧脸色早已铁青。
凝之虽然不懂,但不代表李氏兄弟不明白,他们忍着笑,神经绷得紧紧的,如今敌众我寡,情势急转,他们只有放手一搏,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以求得主人家能逃出生天。李七轻声道:“二少主、五少主,你们赶紧进去,和郎主一起到后舱去,那里有条小舟可容三人,你们四人挤挤也够,等会我们动手的时候,你们趁乱走吧!”
凝之这才咂摸出味来——来者不善!他心中一阵恐慌,手忙脚乱也不知如何是好。
而傅旧听到凝之的话已经是忍无可忍,他大吼一声:“放心吧,爷爷的手艺没的说,长江之上谁不知道我傅旧的刀法那是一个字:快!等会你就体验到了,爷们看你是个小孩的份上,会给你个痛快的!”就要下令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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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之却道:“慢着!”
“小娃娃你有什么话说?快快道来,我让你说完,免得人家笑我不够仁义。”
“掌包的,不知你坐的船上有几个板?板上有几个眼?眼中有几根钉?大哥是坐船舱,还是坐甲板?”
傅旧一听,习惯性地张口就道:“我走水路坐快船,船上一百零八块板,板上三百六十五个眼,眼中三百六十颗钉,平日里某不坐甲板坐船舱。”他说完后奇怪地看了宇之一眼,态度也不像之前那么嚣张,又问道:“小兄弟不愧是见多识广,那你知不知道这一百零八块板上有那块无眼无钉?那块有眼无钉?”
宇之不假思索说道:“手里吊的线板无眼无钉,背上背的纤板有眼无钉。掌包的在何处发财?”
“我家在长江头,常喝——”话音戛然而止,傅旧醒悟过来,看着宇之冷笑道,“好个机灵的小猴子!你从哪里学会的这几句切口?我看你们穿绮披罗细皮嫩肉不像是水上讨生活的人,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话?”
“傅掌包的,咱们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啊!”宇之亲热地道,“你管长江沿途,我们家老爷子可是在长江口管事的,大家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今天这样相见,是不是有点误会了?”
傅旧将信将疑道:“你们掌包的姓甚名谁,堂口庙号为何,傅某也好拜会拜会。”琅琊王氏竟然也做水上营生?说出去谁敢相信?
眼看这谎话越扯越像真的,凝之使劲用眼神示意宇之:不要玩火了,差不多咱们撤吧!宇之视而不见,须知“唇亡齿寒”,若是傅旧一行将李氏兄弟解决了,那么他们就算有小船也逃不出生天,要知道这些水寇可是心狠手辣,斩草除根的——而且水寇们熟稔水性,比起他们来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只要水寇想要追上,他们恐怕是插翅难飞。更何况,他“林爷”从来就没有临阵脱逃过!
眼下之计只有拖延时间,然后静待……可是没有救援了,拢共就这二十号人,女人小孩占了多半,有战力的才区区几人,难道真的是天亡我也?宇之越想心头越是冒汗。但是嘴里还在下意识地胡说:“天王盖地虎!”
傅旧一听,这明显是暗号,也不知是出自哪帮哪派,心中念头一转,竟是犹豫了一下。“大掌包的,此时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再不动手,弟兄们的气力就要泄了!”二掌包的心急如焚,已然忍不住下令道,“弟兄们并肩子上,这可是件大生意,做了这一票兄弟们吃香的喝辣的有大把的金银铜钱可花!”
就在这个当口,忽然听见一支鸣镝以尖利的呼啸声在空中划过,狠狠地钉在傅旧的船的桅杆上。“鸣镝”就是响箭——由镞锋和镞铤组成,锋部一面中起脊,一面弧内凹,镞铤横截面呈圆形——具有攻击和示警的用途,据传乃是匈奴冒顿发明。这声鸣镝将傅旧吓了一跳,他大声呵斥下属道:“哪个不长眼的兔崽子,响箭是随便放的吗?要放箭也不看准来再放,回去老子剁了你的狗头下酒!”
“是吗?不用等回去了,某家人头在此,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来取了!”一个阴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人未到,声先到,就在二掌包回头问“谁”的时候,一艘铁甲包头的战船已是出现在众人眼前!船上一个金甲将军好是神武,身长八尺有余,手上一支震天弓,怕不是有四五石。
弓的张力用石表示,这个石和表重量的石不是一回事,一石弓张力大概相当于提起三十公斤重物所需的力量。
那金甲将看起来甚是眼熟,他高声唤道:“对面铁皮船上可是浔阳郡守王逸少君当面?”
第082章、强援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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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称王羲之为“逸少君”,是因为晋时第二人称的尊称有“公、君、卿”,公用来称呼长辈和长官,比如曹操就被称为“孟德公”、“明公”,而君是称呼身份地位和自己相仿的人,卿则对晚辈或是下属的爱称,用在平辈中表示从属关系,比如丈夫称呼妻子就用“卿”。对于晚辈,一般还可称呼“尔”、“汝”、“你”。
由此可见华夏文华的博大精深。至于倭国后来见人就“某君”、“某某君”的称呼,那是在唐朝时候从中土学过去的,结果野人就是野人,沐猴而冠也学不成|人样,还弄了个四不像,把好端端的一套礼仪给简化了,只剩下一个“君”字——它们不知道,“公”字才是最恭敬的。
而王羲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正是王某。来的可是江州庾小将军?”不用回头,宇之知道他们早已来到甲板上。凝之站在父亲的身侧,对江上的一切仿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是淡淡瞧向远方——而仔细一看却能发现他眉梢眼角,却尽是兴奋之色,手指也因为紧张激动握起,泛出一阵苍白。
“正是区区在下。逸少兄勿虑,我有数百精兵在此,几个水寇蟊贼定是手到擒来!”虽然头盔把庾彬的脸大部分遮住了,但是从露出的眼睛和鼻梁不难看出,他是个怎样形容风流倜傥的人物。
宇之也看到了战船上飘扬的斗大的“庾”字,这才想起,对面不是庾彬又是谁?他们在王导的宴会上见过一面的。好家伙,庾家三啸堂的“疯虎”亲自出马,这下定是安枕无忧!
论起来庾彬比庾羲年岁大上不少,和王羲之相差仿佛,可是当年王羲之为庾亮幕僚的时候,庾彬正在荆州竟陵郡和石勒作战,两人竟是错过相识。而庾彬和王羲之英雄相惜,后来在征西将军府庆典时见过一面,当时不熟也是聊以致意,想不到后面竟是再没有什么机会相见,一直到今天。谁料岁月弄人,早就互闻其名的二人竟是在十余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可是傅旧和他身边的黑衣文士显然是一对亡命之徒,虽然庾彬威武,但他们见庾彬只有一艘战船,心中就有了思量。战船大而快船小,若论短兵相接当然他们吃亏,可是若是以三五艘快船凭其机动灵活与庾彬的战船缠斗,而其余的人来洗劫王羲之的铁皮船,却是正好不过。事成之后还能凭借速度一跑了之,庾彬的战船是万万追不上的!
傅旧如意算盘打得好,也不多话,大手一挥:“放箭!”水战就是远了放箭,近了放钩。普通士卒只能拉得动一石之弓——拉开两石弓的就是军中好手了——一石弓箭矢射出的有效杀伤范围大概在百米到百五十米。
顿时箭如飞蝗一般飞向庾彬的战船,将许多来不及反应的士卒钉在甲板上、桅杆上,死状惨烈,五艘快船更是呈合围之势边向庾船靠拢。庾彬冷哼一声“来得好!”他早有准备,大手一挥道:“第一小队注意,列队架盾,做好防守!第二小队上松油把,放火箭!”
弓箭的准头一直是问题,所以双方交战时都是以数量弥补质量,面对众多敌人都是采取自由射击,这样密如飞蝗的箭矢会有很强的面打击效果。而火箭的杀伤力比之一般弓箭要厉害得多,同时也不用考虑准头问题,因为它的目的不在于直接杀伤,对于木制的快船,放火简直就是必杀——别忘了赤壁之战周郎是怎么大败曹军的。
火箭的施放瞬时打得水寇军措手不及。冬天正是天干物燥,傅旧的快船也大多涂了桐油防裂,这时候遇上火,正是干柴烈火还火上浇油,烧得不亦乐乎。水寇纪律性本来就差,一向只能打顺风仗,最怕出师不利,眼下这情形,傅旧要是头脑清醒的话,就该下令班师。
一个高瘦的刀疤脸奋力格开一支利箭,大声叫道:“掌包的,官兵弓强,比咱们射的远,弟兄们伤亡惨重,是不是先撤了再做理会?”
另一个矮壮汉子也高声道:“掌包的,趁早做决断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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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傅旧怕王羲之秋后算账,引来朝廷大军平定他经营多年的水寨,多年的基业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心中犹豫。而战场的时机是转瞬即逝,这一念之差导致了令人扼腕叹息的结果。
二掌包黑扇一摇说道:“大掌包,眼下他们只是困兽犹斗,只要弟兄们加把劲,登上那艘铁皮船,活捉了那王氏太守,他们就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了!”
傅旧笑道:“还是阴二掌包肚子里墨水多!”那二掌包自是又谦逊了一番,而傅旧更是坚定了顽抗到底的信念,反正场面上他还是占优,只要坚持一下,消耗一下对方的体力和战力,就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只不过这个胜利看起来也是惨胜,还好有大笔进项,用来抚恤下属也绰绰有余。想到这里,他心头不禁热了几分:“弟兄们,谁第一个冲上那艘舴艋舟,赏钱一万!抓住那个太守的,赏钱十万!”
升官发财都是人生乐事,对于水寇来讲,他们是匪,做官那是妄想,赚钱才是真理。听得有这么高的赏格,一时间群情激昂,几个飞钩被甩过来,搭上宇之的船舷,人都嗷嗷叫的踩着绳子就冲过来,有的人甚至连头巾都去掉了,披头散发的像疯子一样往船上冲。
李七兄弟三人急忙跑到船头,手执大刀不停地劈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