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折彦冲的事业是越来越顺,不过生活这块和事业的巨大成功相比,却仿佛没什么起色。一个人可以无穷,寿命、精力和感官却有限,因此生活上的享受亦有限。折彦冲的事业可以不断扩展到影响全天下,但他的生活终究逃不脱一个人的局限。
在会宁时,折彦冲的生活与其他部民没什么两样,最多是部里经济环境好的时候吃的东西好一点,但遇到汉部有事还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啃粗粮。那时候折彦冲和整个汉部一样——都还年轻,满心里想的都是事业,都是将来,对眼前的事也就不怎么顾管了。到了辽南安稳下来以后,他的生活条件才算有了个小小的飞跃,折府有了管家,有了丫鬟,有了仆役侍从,折彦冲的生活也算是有了专人照顾,这种情况即便是他被宗翰宗望软禁时由于宗翰宗望不敢太亏待他,所以也没什么改变。再往后,当折彦冲回到了汉部,由于常年在外领军作战,所以照料他生活的人就有了分化——分为内、外两个小系统,在内的是料理折府大小事务的管家,在外则是在军营中照顾他生活的光禄侍卫,这个光禄侍卫是从折彦冲的近卫中选出来的一个比较细心的老部民,行军驻扎时替折彦冲料理生活琐事,打仗也要跟在他身边往前冲。可以看出,这个光禄侍卫从本质上还是一个武夫,所以充其量也不过是保证折彦冲在外不冻着饿着罢了。
华元一六八七年,春,折彦冲下旨西巡,要去看看去年新打下来的西北疆土。由于一年前那个侍奉了他十几个春秋的光禄侍卫因病告退,折彦冲让完颜虎另找一个人代替,完颜虎寻了几个人却都不合折彦冲的意,直到这次出发前几天才由韩昉推荐一个叫刘仲询的,年纪虽然不大,但身材颀长,相貌清隽,为人七窍玲珑,做事谨慎小心,学识杂而能用,言语通而动人,又参过军,会些武艺,虽算不上精擅但也能骑能射,军旅常识无不通晓,又能文,能书,一笔小楷端正而有法度,分明是自幼练习又得到过名家指点,更可贵的是他于生活细节上极能用心又极会用心,从食物之精粗到寒暖之忌讳,从车马之安适到卧榻之温软,真是细心到一针一线上去了。自身边多了这个人,折彦冲便觉得起居出入、衣食住行都顺到心里去了,倒像整个人都换了一个活法一般。因打听他的身世,才知道是刘萼的儿子,皱眉道:“你一个礼部侍郎的儿子,来替我打这杂,太委屈了。你还是到朝中、军中谋个差事,以你这样的人才,将来或能成就一番事业。”
刘仲询听折彦冲言语中有驱逐之意,慌忙跪下道:“陛下,臣自幼娇生惯养,无论文武都是杂而不精,只知道怎么过好小日子,却不懂得怎么做大事业。每日不是斗鸡走马,就是饮酒作乐,所以在家里时,家父常骂我是败家子。直到这几日侍奉陛下,才知道臣这无用之躯原来还有这等用处,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就臣而言想来就是应在这里了。陛下,你别赶我走,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我改就是了。”
折彦冲笑道:“我哪有什么不满意,只是怕误了你的前途。”
刘仲询道:“什么前途,人生在世,称心最好。我这二十几年来,从没过得像今几日这般顺心。想来臣见到陛下之前,都有如陆上的鱼儿一般,等到了陛下身边,才像回到了水里。”
折彦冲哈哈大笑,看了他半晌,也觉不舍,便道:“那好,你就暂且留下吧。不过有个事情可得说明,你在我身边,管的是我生活上的事情,朝中之事一概不许多嘴,特别是关于你父亲的,你若道出一个字来,我马上赶你回去!”
刘仲询忙道:“臣既侍奉陛下,便只知有君,君便是父。家父在我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交代,在陛下跟前行走时不许谋私。至于朝上的事情,我又哪里懂得?臣是注定了要活在一个小天地里的人,不懂得大天地的事情。”
折彦冲听了这番话倒也满意,便带了他西巡。刘仲询是世家子弟,自幼于满座高朋中耳濡目染,于天文地理都有所闻,每过一个地方都能道出那个地方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他对享受又有一番天才触觉,便是到得一个陌生的地方,只需呆上半天,便能找出当地最有风味的食物和最有趣味的玩物。
折彦冲一路向西,先经云中、入太原,再到长安,所经之处都是有政治影响力和军事影响力的名城重镇,沿途接见大臣、兵将,体察民情,检阅三军,过一州便收一州之民心,入一营便得一营之军心。
刘仲询倒也乖巧,折彦冲该办正事时他绝不会不识趣地来聒噪,总等到折彦冲办完正事,或是途中无聊之时才想办法给他解闷,进退之间丝丝入扣,到后来折彦冲甚至觉得这小子在生活问题上比自己还了解自己,实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光禄侍卫——就是有一般不甚佳妙处,折彦冲觉得刘仲询说话的声音有些尖,细声细气的,加上面皮光滑,没有一点须根,不免显得男子气概不足。这日将到长安,偶尔闲聊说起,刘仲询道:“臣以前是有胡须的,因净过身,所以面皮才这般光净,声音也变了些。”
折彦冲听了这话呆了呆,一时没弄明白:“净身?”
“是啊。”刘仲询道:“臣既为陛下近身侍从,必多有机会和女眷接触,若不净身,纵容臣绝无邪心,但还是怕日子久了,会为陛下惹出宫闱不整的谣言,所以是先自己净了身,然后才敢托韩大人推荐入宫。”
折彦冲怔了半晌,随即怒道:“是你老子让你干这事的?”
刘仲询见折彦冲发怒,吓得跪下道:“陛下……这……这不关家父的事,是我自己要净身的。我……我做错什么了么?”
折彦冲怒道:“净身这等事情,哪有自愿的?”
“有啊。”刘仲询道:“臣就是自己愿意。其实,其实去了那累赘,除了净身时有些痛楚外,并没什么不方便的。”
折彦冲冷笑道:“你自己想的?我看是你老子费尽了邪心要送你到我身边来!”挥手道:“你走吧!”
刘仲询一听吓得哭了起来,叫道:“陛下,陛下!臣到底做错了什么?臣侍奉得您不好么?”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先前朝廷已有明议,不复宦官制度,你虽然没什么错,但我身边不能留一个太监!”
刘仲询哭道:“陛下,朝廷上的事,臣不懂。臣本以为净身与否是臣自己的事,想的只是体念陛下的感受,可没想过会犯了朝廷的法令。陛下,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虽然净身了,但又不以太监自居,我只是一个净过身的光禄侍卫啊。内廷的规矩说不设宦官,可又没说净过身的人不能当光禄侍卫啊。”
折彦冲见他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