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也没有脸的么。”
“你……你不一样啊,你是我相公嘛。”小声答了一句之后,赶紧补充道,“就好象我哥哥,我也是看不见脸的,却不会害怕。”
南宫澈的手隔着细软的布料温柔地抚过我的脸,凉凉的,又温温的。
“洛洛早上出门就是这个样子么?”他的手突然一顿。
“不是,礼服是刚才换上的。”我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问起这个,赶紧伸手捋捋有些皱了的袖口。
“那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大胆的奴才把我美丽的王妃糟蹋成这样。”
怎么回事?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外面给我制造障碍的可没几个是奴才,都是主子啊。
正自懵懂着,感觉他的指尖抚上我的眉毛,顿时灵台一片清明。
“呃,那个,是我自己画的。”
“你?自己画的?”
南宫澈“扑哧”又笑了出来,径自拎了旁边小几上的茶壶倒了些水在帕子上,覆上我的眉毛仔细地擦拭,一边嘴里还含糊不清地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擦了半天,他捧着我的脸仔细看了看,笑说好了。
这时外面的大殿里突然传来一阵马蚤动,有声音一层一层地传进来:“皇上驾到!”
完了,皇帝都到了,我们还躲在这儿。
感觉到我的紧张,南宫澈拍了拍我的手背,道:“没事,咱们现在趁混乱出去,不一定有人会注意到。”
也只有这样了。
他在前面走着,我紧跟在后面,一样的大殿,一样金光闪闪的女人们,却因为紧紧抓着我的那只手,不再烦躁和恐慌,取而代之的是无上的安心。
只是——时机似乎把握得不大好。我们这边才从茶水间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刚踏进殿门的皇帝。
一屋子的人轰然跪下,口中高呼:“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衬得我们两个站在一片空地上突兀至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抬头间正好遇上那中年天子朝我们射来的一道凌厉目光,赶紧低下头去,心里一下凉透了。
看着那双明黄|色的丝履朝我们走过来,南宫澈拉着我,一撩衣摆,从容拜倒。
“儿臣来晚了,请父皇恕罪。”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闷地流过,良久,帝王淡淡开口。
“来了就好。”
说罢便没再多看我们一眼,一径走上高台。
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南宫澈拽着我轻车熟路地走到那张刻着“澈”字的案前坐下。
望着那个“澈”字,我有些郁闷,他牵着我一路走过来,几乎就是眨眼间的事情,明明就是这么短的距离,刚才自己却怎么也走不过来,还在南宫澈面前哭得一塌糊涂,真是没用。
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南宫澈从桌子底下复又握住我的手,挨过身子在我耳边说:“在相公面前哭哭,不丢人。”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耳朵里,拂动着皮肤上细小的绒毛,痒痒的。
脸上烧起来,赶紧侧了侧身,顾左右而言他。
“贺礼送了么?”
“恩,一早就着人送过来了。”
“最后选了哪件?”
“那株南海红珊瑚树。”
“一人多高,闪闪光的那个?”
“恩。”
“……”
“怎么了?”
“我最喜欢那件了,还想把它摆在卧房里来着。”
“红珊瑚树有什么好稀罕的,那株也只是特别高大些罢了。”
“我就稀罕它高大。”
这场意为团圆的家宴,皇后却并没有到。本来我对那个什么时候都高昂着下巴的女子就有些畏惧,后来听了南宫澈那些童年往事,心下更无半分好感。所以她的缺席反而让我多少有些欢欣。皇帝致了祝酒辞之后,宴会正式开始。随着由两排宫女托着鱼贯而入的美食,鼓乐丝竹响起,殿中的空地上轻巧地旋上来几个舞姬,我跟南宫澈你一句我一句小声争吵着的同时,也时不时地抬头飘上两眼。
突然,我呆住了。
是他。
我手里还拈着半块梨花酥,却忘了送入口中,就那么停在半空。
场中飞舞的水袖,始终掩着他的半张脸,我切切地望着那一处,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乐声渐渐弱去,舞姬们垂退下。
他的脸完全地暴露在我的视线之中,在一片云山雾影里,清晰得如同一棵碧色的松柏。
南宫律。
真好,又见到你了。
第十四章 众人态
真好,又见到你了。
在看清他的那一刻,惊喜、思念……仿佛有成千上百种情绪塞满了胸腔,百转千回地在心里绕了几绕之后,却只得这一句。
真好,我由衷地低叹着。
虽然在进宫的马车上,似是已经想通了一些事情,但一见到他,所有的理智就都被抛在了脑后,只忍不住想要多看他一眼,再一眼。
这个男人一出现,就注定要夺走我所有的视线。
就算不是什么上天注定,就算他眼里根本没有我,就算我现在遵着礼制得喊他一声七王叔……那又怎么样呢?
他依然是对我而言最特别的存在,我并无他求,我甚至不奢望能够离他更近一些,只要隔着现在这样的距离就很好了,足够我看清楚他秀丽的眉峰,黑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那石榴花一般的嘴唇……我只是想看着他,在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不浪费分秒地,尽可能地,看他。
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碗筷整齐地摆在面前。只是手中不辍酒杯,虽未曾一饮而尽,小口小口的啜着却也接连喝了好几杯。此刻他的脸有些微微地泛红,一直蔓延到脖颈处,呈现出一种妩媚的粉红色……
正看得入神,突然我觉得手上一紧,那半块悬空已久的梨花酥“啪”地掉落在桌子上,出的小小响动让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转而大惊,我居然差点忘记了南宫澈就坐在边上。我刚才那副贪婪注视的样子怕是都落在他眼底了吧?不过慌乱了一下之后又慢慢镇定下来。
他并不知道我能看的见南宫律。
果然,南宫澈轻声问道:“是不是累了?我看你一直呆。”
“有一点。”我违心地答道。
“姑且再忍一忍罢。”他柔声道,并飞快地在我颊边轻啄了一下。
“大庭广众的,你做什么?”我有些恼怒地推开他,眼光快速地瞟了一眼南宫律,怕他看到这一幕。
南宫澈被我推了一把也不恼,跟偷着了腥儿的猫似的,乐呵呵地自去抿了口酒。在桌下抓着我的手却越紧了。
如果不是因为清楚他知道我的眼疾,我几乎要以为这是一种警告。但现在,我却丝毫没有顾虑,只管肆无忌惮地看着我的博雅王。
然而好景不长,我虔诚地注视很快又被打断了。
“七弟和弟妹真是恩爱,连饮席都要手儿握着手儿呢。”一个甜腻的女声带着揶揄的笑意从右侧飘过来。
感觉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了我和南宫澈交握的手上,我面上赧然,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抽出,哪知南宫澈却握得死死的,丝毫不肯松动。
“让二嫂见笑了。”我听见他说,“二哥和二嫂才是神仙眷侣,听闻这半年来走了不少好地方,想必也见了不少好风情景致,当真让臣弟羡慕得紧。”
这个口中唤作“二嫂”的自然就是二皇子南宫令的王妃了。关于她我也是听说过一些的。据说她是当朝礼部尚书的长女,极具才情,十四岁的时候就已有近百篇的诗词流传于京城文人士子之间,颇受追捧。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嫁入皇家,却不想那二皇子虽为人忠厚善良,却是个榆木疙瘩,丝毫不懂得吟诗作画,赏风弄月。我无聊时也曾暗自揣度过这样一对夫妻该是如何相处,此下听南宫澈这么一说,倒很是恩爱,看来是互补了。
怎料南宫澈一番恭维却只换来那二王妃一声冷哼。
“你二哥那个粗人不提也罢。多好的景致,跟他一起也生生被糟蹋了。人家牧童吹笛,他就说原来穷人家的孩子也习得乐理,真是难得。简直气死我了。”
我抿着嘴笑了笑,想说哪有,这二皇子明明风趣可爱得紧。
看那二皇子南宫令就坐在妻子身旁,听她这一通数落,也不制止,想来是对这个妻子十分宠爱。
那二王妃突然话锋一转,声音又变得甜腻。
“我哪有弟妹这么好福气,那好山好水好风情,若得七弟这样一个秀若芝兰的妙人儿陪伴在侧,才算应景呐。”
这算什么?公然调戏么?我重重放下筷子,心下顿时生出些反感。
“呵呵呵呵。”娇笑了一阵,二王妃接着道,“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弟妹还真就恼了么?”
“二嫂多心了,洛洛她只是身子弱,这会恐有些乏了。”南宫澈淡然解释道。
二王妃又说了两句,便转向别处。
接下来我再看向南宫律,也始终不能专心。
都怪那二王妃坏了本姑娘的兴致,下次再见到她,就算看不清,也要用力瞪她两眼,用眼神杀死她。我心里恶狠狠地想着。
就这么一恍神的工夫,对面的位子竟然空了。
南宫律呢?
正四下里找着,不妨南宫澈一把将我拽了起来,低了头道:“小侄见过七王叔。”
我抬头一看,醉眼迷离,粉面含春……不是南宫律又是谁?
赶紧也低下头去,学着南宫澈唤了一声七王叔。
“澈儿,不必多礼,这位便是新娘子了吧……好,当日本王离京走得匆忙,也未来得及道声恭喜,喝上你们一杯喜酒。改日,改日我们叔侄二人一定要喝个痛快……呵呵,澈儿终于也长大了,成家了,好啊……”
“小侄一定备下好酒,恭候王叔大驾。”
南宫律的确是醉了,拉着南宫澈说个不停,不过却正好方便了我就近打量。
细细看去,他的眼下似乎有些细纹,眼瞳也不似远远看去那般乌黑清澈,而是带着点灰,如同鸽子的羽毛。
纵然如此,也是清雅。
纵然此刻因醉酒而有些许的失态,也仍是难掩的清雅。
第十五章 离情阁
回府的路上,伴着马车有节奏的起伏,我靠在南宫澈身上昏昏欲睡。
“洛洛,一早便让你一个人进宫,难为你了。”
我半闭着眼睛恩了一声,脑中想起来点什么,就又稍微睁开点,跟他说:“其实也不全然是不好玩的,今天我看见那个十二皇子了,还抱了他。”
南宫澈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他很可爱,很软,肉肉的,我给了他颗珠子就把他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我的脖子一直笑。”
“小孩子是这样的。你对他好,他自然就会亲近你。”
“你还有个妹妹叫做璃儿的吧?”
“恩。那小丫头自小就粘我,刚学会说话喊的第一个就是‘七哥哥’,为此我还被父皇禁足了一个月。”
“今天她怒气冲冲跟我示威说你是他的。”
“哦?怪不得今天也没见她凑过来撒娇,席上还一直拿了眼睛瞪我。原来小丫头是吃醋了,哈哈。”
感觉南宫澈笑得开心,我问出心里的疑惑。
“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们感情很好?”
“也不全是,小时候我被皇后欺凌,各宫的孩子们也大都不敢太过亲近我,手足间自然疏远些。倒是搬出来住的这些年,几个小的很亲我。我也是没正形儿的,常带着他们胡闹。”他想了想,又说,“这宫里,真心对我好的,除了这几个弟妹,便只有两个人了。”
“哪两个?”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
“一个是皇祖父,没了他的护佑,我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可惜他老人家都没来得及看到我成亲就仙逝了。另一个,便是七王叔。”
南宫律?
“教我习字,作画,带我看这世界,尝美食,品佳酿……在我犯了错时替我担待,甚至说谎,只是他毕竟也不能时时都在我身边,所以那时候我常常想,要是他是我父皇就好了。”说到这,南宫澈平稳的语气中突然带进了一丝涟漪,“洛儿,七王叔长得很俊美吧?”
我沉浸在他童年难得的阳光一面里,想象着种种情景中的南宫律,几乎就要点头说是。
但我还是及时地刹住了。
“很俊美么?可惜我却看不到呢。”装作很惋惜的语气,但毕竟是说谎,心里虚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车厢里的气氛仿佛有一瞬的紧绷。
良久,才听见南宫澈缓缓说:“我差点忘了,娘子是看不见王叔的。”
我一颗忐忑的心稍稍安稳下来,便想到些别的。
“那个,你那七王叔既是很俊美的,跟你比又如何?”
“每个人的体态风致都是有差别的,这一点上我跟王叔差别尤远,但若是单论容貌的话,倒是有五、六分像吧。”
五、六分像?我心里估算着这个程度,想象着南宫澈的样子。
我们之间永远只相差一岁,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认知让我心生许多遗憾。
“好了,还有一会才能到,你可以再小憩片刻。”南宫澈拍拍我的肩膀。我点点头,朝他靠了靠。
头下枕着他的肩膀,仔细听的话,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而坚定。
“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的,竟鼓起勇气,只是声音放得很轻,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知道错在哪儿了么。”虽然并不是指责的语气,但还是让我有点委屈和受挫。
本以为我服个软,他就会借着台阶说一句“我也有不对”,然后两人水到渠成地和好,将此事揭过,最不济也该要说声“没事”吧。哪晓得他竟问我知不知道错在哪儿了?!
我扁了扁嘴,小声答道:“不该乱脾气。”
“还有呢?”
还有?我当时脑子里想的那些可一句都没说出来啊,还有什么?
“不该妄自揣测?”这次用了疑问句。
“接着想。”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脑门,好你个南宫澈,好心给你台阶下,你还真把我当软柿子了,随便捏是吧。当下再没什么好语气,冷冷道:“没了。我本来就没错。”
“王妃觉得自己没错,又何必道歉呢?”
“你!”这个男人!亏我早上还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了,看来真是没睡醒,不但没睡醒,还梦魇呢。
宫廷里他将我抱在膝盖上擦脸时的温柔和马车上对话时的安宁静好都如同一个短暂的梦,说醒就醒了。在我们回府的那一刻,一切又回到了早上离开时的样子。
继续冷战。
不同的只是这一次我是知道他的行踪的,他不在书房,不在王府的任一处,他终于去了传说中的青楼。
柳总管挂着一只打了绷带的胳臂出现在我面前汇报这件事的时候,我很生气。甚至没有想起问问他的伤是怎么回事。
“不过都已是过去,现在我有你了,不会再那般荒唐。”
他的话还清晰地响在耳边,可人却已经不知道风流到哪去了。
“知道是哪一家么?”我坐在他的书房里,心不在焉地翻弄着案上的书卷,竟有好几本都是琴谱。
柳总管略点了点头:“照旧是离情阁。”
照旧?我挑了挑眉,问:“看来是以前常常去的了?”
“没错,王爷和那里的花间姑娘交好,以往一个月总要去几次。只最近才去得少了。”
看来还有老相好的。花间?这姓氏好生耳熟,在哪里听过么?
心里想着,嘴上便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这花间姑娘确是个有名的,王妃听过也不奇怪,正是离情阁的头牌花魁。”
这么一提,我就想起来了,确实是听过的。
“王妃可还有什么吩咐?”见我没再说话,柳总管在一旁小心问道。
“没了,你下去吧。”挥了挥袖子,复又喊道:“等一下。”
正要起身离开的柳总管又低下身子,恭声道:“王妃请讲。”
“博雅王可还在京中?”
“还在。”
“拜帖请博雅王明日到府上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