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元员外再也不能顺着女儿的意思放她到处乱跑。大夫人一声令下,她被送进别业休养。也在那里,众人迎来了惨淡生活中的那个“惊喜”。
到得扬州,已是入夜时分。
想见她。
不是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实在很傻,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为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而准备上近两个时辰,但是,心中的喜乐却是无以复加——这就是他要的平凡与轻松啊。
继续想,继续想。一定有非常合适的!
是谁规定一定要有开场白的?画图纸写策论谱曲子都比这个容易多了。就算只为了避免以后再发生类似伤脑筋的状况,他也真的不能再长时间离开桑了,对吧。
算了,总归是要进去的。还是寄望于桑一看到他就扑进他怀中痛哭或者晕过去吧,虽然可能性极小,总比他站足一整夜最后不支倒地要好吧。
不欲惊动旁人,一个起落之后,他已站在高墙之内。来到书房前,深吸口气平复心跳,推门。
“桑——”
看清房内的状况后,他开始后悔刚才浪费在外面的表情。
“……岳、岳父。”
元员外一点惊讶的表示都没有,抬头觑他一眼,不做声,继续手头的事。
刘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本想等他忙完再说,但当他看到他换了个账本继续看,没有丝毫准备招呼他的迹象吋,还是沉不住气。
“岳父,怎么足您在这里……桑呢?”
元员外仍不睬他。
“岳父,您倒是给句话啊。桑是不是睡了?那我去房里找她——”说罢就往外冲,毛躁的样子看得元员外直摇头,看他挺稳重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沉不住气了?
“慢着。”
刘濯闻言回身,面对太师椅上庞大的身形。
“你原来还记得回家的路。”
刘濯知道他生气了,想必桑也不高兴。但很奇怪,这样不敬的语气非但没让他反感,反而觉得很新鲜,很……亲切——他说“回家”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也没时间先捎个信回来,让您担心,实在罪过。桑她——”
“你先坐下,老夫有事问你,你先别一口一个桑儿。”
刘濯被他说得赧然,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依言坐下。
“岳父请讲。”
元外自抽屉中取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皇甫家的垮台是否跟你有关?”
刘濯惊讶中带点慌乱的神色给了他答案。皇甫家倒得如此迅速彻底并且“及时”,他心中存疑,倒也未往他身上想。直到宜得回家过年前将这信物和书简留下,托他转交刘濯,无意中瞥见的收信人名字,竟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张柬之大人!
经商之人自然消息灵通,他知道张柬之是保太子复位的最大功臣,如今可谓权倾朝野。凭张柬之的权势,绊倒皇甫家绰绰有余。但刘濯一介都料匠,行迹又从未到过京城,怎么可能与他相识?所以他也只是姑且试探一下,谁料竟真的与他有关!
“你不会只是个都料匠,也不可能是晋州盐商的区区从侄,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干的女儿,到底给他挑了个什么样的女婿?
看到那封信开始,刘濯就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若非深知宜得为人粗率,真要怀疑他是为了报复才故意留下这祸根的了。
“桑……知道有这封信吗?”他并未辩解下令整垮皇甫家的是武皇而非张柬之,这不是问题所在。
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想好是否将身世对桑和盘托出。毕竟在他看来,这对他们以后的生活并没有影响,如果在他八十岁上公布这个秘密,桑不相信,那就只当它是个笑话;桑即使相信,也是事成定局多想无益。但现在不一样,往后的生活中不知是否会有变数,他不想凭空为已经勾画好的美丽远景添上一抹不确定。
“桑不知道。只要对她无害,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但是,我想听实话。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应该也不希望一直在我这做岳父的怀疑眼光中度过吧。”
“以后的日子”,那样美丽的诱惑让他原本举棋不定的心飞也似的雀跃起来,
他缓缓开口,平静得像是在替别人做引荐。
“我本姓李。爵封郡王。高宗武皇的孙子,当今圣上的侄儿,安国相王之子。”
什么?
元员外只猜他来自豪门望族,却没料到竟显赫到这种地步。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见到如此“高档”的皇室中人,一时间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刘濯见他一脸惶然,连忙说道:“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岳父千万别放在心上。从今以后我只是都料匠刘濯,与李唐皇室再无半点瓜葛。”
元员外恍若未闻。陷入沉思。
刘濯紧张地看他,心中忐忑不已,却不敢出声。
一时间,除了算珠拨动声和肥胖之人特有的重浊呼吸外,房内寂然。
元员外终于将算盘中的数字归零,只见他缓缓站起,移步到刘濯跟前,忽然“咚”的一声跪下,竟开始磕头。
“草民参见王爷,往日多有怠慢之处,还望王爷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刘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赶紧弯腰搀扶,却被他用力推开,刘濯生怕运劲太大伤了他,也不敢勉强。
“草民有一事相求,王爷若不恩准,草民宁愿跪到死为1止。”
一事相求?刘濯止不住心中上升的厌恶之情——不想一向甚有好感的元员外,得知他的身份后,第一个反应竟也与寻常市侩无异。
“你说吧。我尽量。”口气一下子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小女蒙王爷错爱,实是荣幸之至。但蓬门筚户,实在难以侍奉天皂贵胄。草民斗胆,此场婚事便请作罢!”
士农工商,等级森严,都料匠分属百工,与商贾倒还算相配,现在知悉他的身份高贵得早已跳脱这四级之外,他哪敢攀什么亲?
刘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说,他不要这个女婿,就闪为他身份太高?这是什么思维逻辑?
“我现在是刘濯,将来也只是刘濯。岳父大人不必介意的。”他的婚事,可千万不能毁在这一点上。
元员外神情凝重地摇头。“您不要想得太天真了,万一有一天您发觉自己在民间的一切只是一时兴起。让桑儿到时如何自处?”眯得只剩缝隙的眼中,有着老于世故的睿智光芒。
“绝对不是一时兴起!”刘濯气愤愤地提高了声音。上前将匍匐在地的老人,把搀到椅子上坐下。
他越来越讨厌一群人又跪义拜的样厂。凭什么百姓见了官员皇室就要矮一截?人生天地之间就该俯仰无惧,到底是哪个人无聊地分出了三六九等?
他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大声道:“所谓门户只是世俗之见!不管刘濯低微如贱籍奴婢,还是显贵如当今天子,都敢直着身子对全天下人说,我要娶元桑!”
元员外定定地看着他,欣赏却又无奈。
“刘……王爷,草民就跟您直说了吧,不是草民有门户之见。而是您的背景对我们这种升斗小民而言,实在是太复杂,太危险了。”
“我说了……”
“我知道您正在很努力地学做一个平凡人,但有些牵连是摆不脱的。斗胆问一句,这次您延宕许久才回扬州,是否与……”他想很久才决定了措辞,“呃,令祖母的驾崩有关呢?”真的很不顺口,那位千里之外当国主政几十年的女主,现在竟成他的姻亲!还有谁?对了,皇帝,皇后,相王,太平公主,甚至武三思——这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了一大串足以惊天动地的大麻烦!
刘濯闻言呆了一呆,不语。
元员外知道自己猜对了。
“农人可以不理国家大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交完了租庸调,就可以高枕无忧。做生意不一样,大江南北到处跑,不注意‘风向’就会亏本甚至倾家荡产。草民行商数十年,虽也想把生意做大,但危险的事情,却是绝不去碰的。所以当年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又败亡后,许多同行搭了性命进去,元家却幸免于难。而现在皇室仍在多事之秋,随时都会有新的变化发生。万一又遭大变,您身为李家的子孙,难道真能袖手旁观不成?”
不等回答,他便下结论:“您不会的。您平时虽看来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但实际却绝不是冷心绝情之辈。草民素来知您才干出众,一旦回去,定有一番作为。若是败了,桑儿作为您的妻子,必有性命之忧;若是胜了,您即便不坐龙椅也是定鼎之臣,到时桑儿的出身又怎配得起您?您或许不在乎,旁人呢?您要让桑儿一直被周遭的人侧目猜疑,然后磨光了所有的锐气,一点点死去吗?”
元员外一口气把话说完,疲累地急喘着。
有一股寒意打刘濯心底升厂上来。他——从没想过这么多。他以为,与桑在一起,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自己的人生,他有足够的信心自己决定。
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他打起精神,艰难反驳:“这些只是您的想法,我知道您是为桑好。但您知道桑的心思吗?或许她愿意随我去闯,或许她不会介意别人的说法——”或许我有了她之后哪儿也不想去,就像她说的那般,“情之所钟。无暇他顾”。
元员外感慨笑了,他收起敬语,回复长辈的身份,轻道:“年轻人,你们这样的年纪,我也有过,总是把未来想得光明美好,总是把一辈子看得转眼逝。我知道现在不论是问桑还是问你,都会信心满满地告诉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所以我不会让你与她相见,一时的g情过去后,那种热忱还能持续多久?你自小长天深宫,这种事情不会比我看得少。你有什么把握确信自己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痴心男子,而桑儿一定就是你的惟一?”
“我是没有把握。但至少我可以确定,桑是我从小到大最珍视之人,您知道吗?在京里的这段时间里,我有的是机会图谋大位,但我不要,因为桑在等我回来。有多少平凡夫妇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我们也可以的!”
“我相信你和桑儿现在是两情相悦。但你最缺的。就是平凡二字。今日不要说你是世家子弟,只要朝政安稳,你身为皇族却不恋栈权势,我得佳婿如此。必定心花怒放。但偏偏自高宗以来,宫廷内的争斗就不曾止息。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你。你无法改变的近支血统就是最大的祸端!”
是吗?只因为他姓李,出自那个所谓天下至尊的家族,厄运就可以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不放,缠他直到死为止吗?
“这不公平!”
“是不公平。但把桑儿拉进你的世界就公平了吗?”
看他倔强地无意作答,员外继续道:“你一定听过桑儿命格贵不可言这个传说吧?那是我让算命先生这样说的。”
面对刘濯的些许讶然,老人泰然自若。“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遭过很多冷遇,皆因我的忽略而起。到了发现这件事情,已经只能做些补救了——现在看来这补救堪称得力,我不想让好不容易过得平安顺遂的桑儿,下辈子又活在担惊受怕中。你现在离开她,她或许会痛苦一时,但你们——直在一起,她会受一世的折腾。你恐怕不知道,大赦召令下达以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去城门转几圈,看你回来没有。你根本想象不出里里外外她一个人是怎样苦苦地在熬。你想让她这样熬上多久?这回
只是病倒而已,下回——“
刘濯激动万分地揪住元员外的胳膊。“你说桑病了?现在怎么样?她在哪里?让我去看她!”
桑等他等得病了?病得不能处理事情,病得形销骨立!天!看他干了什么好事?当他在宫里将思念当做每日的闲愁,当他沾沾自喜地周旋于成王败寇之间时,桑正那么希望然后失望然后绝望地在家里等他回来!
无视他狼狈已极的焦虑慌乱,元员硬下心肠喝道:“我说过不准你们再相见!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保护她,见了也只是徒增危险而已!”
刘濯听不进,他只知道桑病了,从来健健康康的桑因为他而病倒了——“让我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元员外收起慈蔼的神态,也不挣开他大力的钳制,只冷冷地道:“您现在是以王爷的身份命令草民?还是向意中人的父亲请求?”
刘濯愣了愣,缓缓松手,垂下头低低说道:“求您让我见见她。我只是想见见她而已……”从未用过这样卑微的语气与人说话,但是没关系。只要能够让桑的爹爹改变坚持,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会准的。”元员外长叹,“你的出现对桑儿有什么好处?你舍得让她再等几次?就当是成全我这做爹的一点私心,郡王爷,请您不要再将桑儿放在心上,天涯何处无芳草,您——放过她吧。”
是啊,刘濯,你能保证没有下一次吗?
扪心自问,你真能说放手就放手即使看着骨肉至亲一个个死在那些丑陋的残杀中也置若罔闻吗?
不,不!
说什么幸福道什么一辈子,原来你能给桑的,只是不幸而已。
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般,他颓然坐倒在地。
“我想我明白了。我羡慕桑有您这样的父亲。”
若他只是平民,若他也有这样的父亲……
元员外注视他,带些哀怜地。
“你是好孩子,可惜齐大非偶。写份放妻书吧,印信也一并带走。”
颤颤巍巍涂鸦完那通篇的谎言,他抬头。
“有一日消了所有顾虑,我还会回来!”纵使那时已经……人事全非。
元员外一时间被他眼底不容更改的决心震慑了。“你……”
“您不用跟桑说这些……我不是要桑等我,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坚持,您总得允我活着……还有个盼头吧?”
断续说完,他狂奔出门,气喘吁吁地直跑到扬子江边才停下脚步。江水滔滔,澎湃咆哮,竟让人有一种——想与之融为一体的感觉。
不不!他绝不轻贱自己的生命,他是如此辛苦地活到了今天,断断不该就此了断。
算了。
刘濯,你只是不配得到幸福而已,你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醒醒吧,就算你有再天真再美好的想往,也逃脱不了这与生俱来的宿命。
桑,你还是会想我的对不对?等到大局定了我再来找你好不好?就算那时你已经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我还是会来偷偷看你。
桑,你——好好保重,千万别再找一个需要等待的人,知道吗?
四顾苍茫。
可笑啊,天下之大,他的容身之处,却似乎只在那处心积虑逃了半辈子的地方。
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夜风袭来,吹得颊上生痛,他下意识地去擦拭,手上竟有湿痕。
听人说,这滋味,是咸,是苦。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六 落花时节又逢君
六年后。景龙四年二月。
禁苑总监钟绍京是书法大家钟繇的后人,家学渊源,雅善丹青翰墨,当朝皇室园林宫殿中的碑文石刻多出自他笔下,才华横溢之辈总是有些清高,因此这晚这位不但蒙他设宴款待,并且还享受主人亲自出外迎接礼遇的女子,自是不同凡响。
元三娘子,振衣庄庄主。
振衣庄是所有大唐女子心向往之的流行发源地,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无不以拥有振衣庄所出服饰为荣。
元记在十多年前只不过是扬州众多中等规模布匹商号中的一家,自从元三娘打父亲手中接过家业后,生意越做越大。六午前正式更名为振衣庄,经营范围不再以出售布料买贞绣品为限,从蚕桑织染裁剪到鞋帽珠宝,一个人从头到脚所需的行头…手包揽。精明而不失厚道的生意手腕,神准无比的投资眼光,加上最重要的惟才是用,使得如今“振衣庄”的招牌挂遍了大唐治下的每一个州府。更大的荣耀是,振衣庄是御用织品绣品的最大供应商,安乐公仁那异想天开的“百鸟羽毛裙”,便是在振衣庄巧匠丁手下变为现实的。皇室也因此对振衣庄
青睐有加,元三娘子曾被准许数度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