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说话,就故意欺负他,最后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
而王德宝,却又开始替杨成梁操起了心,也拎着脸盆和牙缸追了上来,低声说道:“小杨,别担心,亲卫团好几百人呢,你怎么会碰巧就落到姓任的手底下。如果真的那么倒霉,你就主动请求调出。别人打破脑袋还想往里挤呢,你肯腾位置出来,上头即便不放行,也会想想,你为何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得主动离开。”
“知道了!”杨成梁看了他一眼,回答声里依旧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我跟你说……”王德宝见此,愈发担心他的将来。又追了两步,婆婆妈妈地补充,“咱们都得为自己活着,不能光想着报仇。更不能动不动,就想着自己烂命一条,拼掉拉倒。在兄弟们眼里,你的命金贵着呢,犯不着跟不相干的人去硬碰硬。”
“啰嗦!”杨成梁翻了翻白眼,放好脸盆和牙缸,开始坐下来收拾角弓。
王德宝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也没有了继续说话的兴趣。讪讪地放好了脸盆和牙缸,也开始保养自己的横刀。
西域气候过于干燥,而角弓和横刀,眼下都不是碎叶城所能自产。如果保养不良,出现了问题,大伙就要空着手跟敌军作战。所以,几个呼吸之后,路广厦和逯得川等人,也加入了进来,大伙各自坐在床头,借着阳光收拾随身兵器,一个个,态度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压抑的起来。不是因为离别在即,而是因为对未来的忐忑不安。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像杨成梁那样,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大伙从绝境中获救还不到半年,还没过够眼前这种吃饭管饱,睡觉有床榻被褥的安稳日子。此外,大伙心里,其实跟王德宝一样,希望能够尽快攒下一笔钱,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这是怎么了?本伙长才一早晨不在,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像被雹子砸了般?!”伙长张思安(张三),忽然风风火火地闯入,楞了楞,笑着询问。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考核成绩名次排在前一百位者去给张镇守使当亲兵,乃是道听途说,能不能当真还是两回事。而有谁会恰好倒霉,落到了任丙手下,更是远在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为了还没发生,只是与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心情沉闷,大伙说出来,肯定会被张伙长笑话杞人忧天。
“噢,明白了,你们舍不得本伙长了!”张思安年龄比众人大,心脏也大,迟迟没得到回应,立刻笑着猜测。“不怕,不怕,过来领身份牌,大伙的去向都定了。咱们这些人……”
快速看了王德宝一眼,他有些歉意地降低了声音,“咱们这些人,暂时还是在一起,除了胖子。”
“我就知道!”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王德宝依旧觉得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悻然说道。
“不过,你的去处也不差!”张思安又看了王德宝一眼,小声安慰。随即,将手伸进木箱里,快速抓起三枚带着细绳的铜牌,“看好了,身份牌,上面是大伙所在队伍的番号,自己本人的编号和名姓。不要丢,将来如果换了地方,或者升官了,还要交上去,以旧换新。”
说罢,先抓了一块铜牌,挂在了自己脖子上。然后朝第二块铜牌上看了一眼,低声喊道,“逯得川,从今日起,转为战兵。进教导团一旅一队,做第二伙的伙长。”
“啥,教导团?教导团是什么地方?”原本还以为自己去做亲兵,逯得川大吃一惊,一把抢过刻有自己的名字和编号的铜牌,高声追问。
“新地方,具体我也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早晨被叫去任校尉那边,接受例行训话时,才知道的消息!”张三笑了笑,有些尴尬地摇头,“反正不是什么坏地方,我听任校尉说,这回考核,名次排在三百之前的人,都要进教导团。团长是镇守使亲自兼任,副团长是镇守使的师叔!”
“噢——”欢呼声立刻响彻宿舍,震得房梁簌簌土落。在场众人,除了王德宝和杨成梁两个之外,其余都兴奋得手舞足蹈。
杞人忧天,刚才大伙果然是杞人忧天了。镇守使那么英明,怎么可能让大伙再去任丙手底下受气。大伙要去教导团,不是亲卫团。虽然不知道教导团具体是干什么的,可就凭镇守使亲自担任团长这一条,大伙将来的前途肯定不会太差。
“杨成梁,你进教导团一旅一队,做第三伙的伙长!”
“路广厦,你也是一旅一队,算了,我不啰嗦了。大伙都是一旅一队,你进第一伙当兵。其他人,也都先从普通一兵坐起,要么是跟着我,要么跟着逯得川和杨树,杨成梁。”
“车平,你是第二伙,接着身份牌,别丢了!”
“唐塔,你第三伙……”
快速将身份牌给大伙一一发下去,随即,又笑着交代了几句入营时间和假期注意事项。伙长张思安,像个老大哥般,将目光转向了已经窘迫得想要夺门而逃的王德宝,“胖子,咱们这些人里,你最有福。虽然没进教导团,但是你记得有一次上头发下纸笔,让大伙凡是会写字算账的,都去算那纸上的账么?”
“当然记得!”王德宝红着脸,轻轻挠头,“跟你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就露了那一回脸。”
“你那次,脸可是露对了!”张思安从木箱中,掏出最后一枚身份牌,笑着按进了王德宝手里,“上头有人记住了你的名字。这不,别人要么进教导团,要么去细柳营,唯独你,因为擅长算账,分配去中军参谋部,做军屯处的录事。辅佐屯田参军打理碎叶城周围的所有军田!今后,弟兄们名下的田地上,能收多少粮食,全都看你了!”
“什么?张伙长,我一直老实听话,你可别糊弄我?”王德宝大惊失色,挥舞着手臂高声抗议。
碎叶军的战兵按天算饷按月发,待遇之厚,远超县衙各房主事。所以甭管这四个月的训练有多辛苦,他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本以为至少都能当个战兵,拿到每月三吊钱的高额军饷,谁料到,现在却有人告诉他,非但前途远大的教导团没他的份,寻常战兵他也做不得了,让他如何能够心甘?
“身份牌在这里呢,你自己比较。战兵无论在哪个营,都是一把剑和一只盾,而你,却是一张车犁和一架水车!”伙长张思安躲了躲,快速将自己的身份牌也摘了下来,扔到了王德宝怀里。
王德宝伸手捞起身份牌,与自己的两厢对照。果然,发现自己的身份牌,与张思安的大相径庭。扭头再去看逯得川、杨成梁等人的身份牌,却全都跟张思安的一抹一眼。只是张思安、逯得川、杨成梁三个,身份牌背面,还多了“从九下”三个汉字,而路广厦、马承、车平、唐塔、唐盖泽、包戈等人却没有。
“你先别着急,我问过了,你做录事,也算战兵,并且还略高半级,军饷和军田都等同于伙长。”就在他绝望得几乎要哭起来之际,张思安的声音再度响起,令人如饮甘露,“不信你看,你的身份牌背后,也有从九下三个字,意思是你报道之后,级别就是从九品下,还外加陪戎副尉的武散职。”
“真的?”王德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含着泪,将身份牌翻过来仔细查验。果然,在自己的身份牌背后,也发现了与逯得川一样的“从九下”三个字,顿时,破涕为笑。
“早知道这样,我考核时,也不那么卖力气了?”故意逗大伙开心,路广厦在一旁酸酸地砸吧嘴。
“就你?”张思安立刻将目光转向他,笑着数落,“人家王胖子是能算一手好账,所以才当了军屯录事。你,不脱袜子,能算清楚七加八等于多少,就算我输!”
“瞧不起人是不是!”路广厦大怒,伸出手指,开始数七加八。然而数到了十之后,却发现手指不够用,顿时又讪笑着挠头。
“行了,张大哥,你就别难为路五了。”唯恐路广厦受窘过度,伤了面子。王德宝赶紧在一旁岔开话题,“走,走,吃朝食去了。说好了,今天开完了那个,那个什么典礼,放了假,一起进城吃馆子!我请,我结账,让大伙敞开肚皮吃个够!”
“本来就该你请!”张思安毫不客气地点头,“大伙听清楚了吗,今天不让胖子心疼掉半斤肉,本伙长跟你等没完!”
“放心,我们跑着去!”
“我们朝食和哺食都只吃一半,留下胃口吃死胖子!”
“去,一定得去!老子辛苦训练四个月,不及他算半页纸。这口气,不吃出来,老子心里不服!”
……
大伙笑闹着答应,然后抓起木制饭盆,乱哄哄地朝门外走。本以为可以开开心心混一整天,谁料,才走了十多步,却忽然看到,杨成梁捂着肚子蹲了下去,额头鬓角等处,冷汗滚滚。
“怎么了,小杨!”
“不会喝了脏水,发痧了吧!”
“不怕不怕,肚子疼不是病,上个大号就能好!”
……
众人齐齐停住脚步,围在杨成梁身边,七嘴八舌地追问。而原本就话极少的杨成梁,此刻愈发沉默,手捂肚子,满脸涨红,对大伙的问话,迟迟不做任何回应。
“你不会是……”王德宝忽然若有所悟,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低下头,从背后去看杨成梁的鞋子跟。恰恰发现,一缕殷红,正顺着对方裤子与绑腿衔接处,缓缓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