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举目望去,便见徐直著着身灰绿松鹤袍子,墨色氅衣随意搭在臂弯,暗银色的纹理随步闪动,转过槅扇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哟,外头是下雨了么?”潘氏起身相迎,温柔的眸光盈盈脉脉,停落于徐直髻上的玉冠。
那上头凝着几粒水珠。
徐直顺着她的视线抬手一拂,觉出指尖的潮意,不在意地掠了掠衣袖:“并没下雨。许是外头阴冷,这屋子又太暖,潮气化散之故。”
又含笑伸手去扶潘氏:“夫人快坐下说话。”
左庆家的并于贺家的皆笑起来。
他们爷待夫人极好,二人看在眼里,自是欢喜。
潘氏很快便被扶回座中,徐直亦撩袍落座,左庆家的忙捧上香茶,又在潘氏的示意下,将窗户启了两指宽的缝儿。
徐直不喜太暖,潘氏体贴他,怕他热着。
“方才我去三妹妹院里,却是扑了个空,原来你是到大哥这里来玩儿了。”徐直温润的语声响起,却是在与徐婉贞说话。
他原就生得清俊,这般和颜悦色地,越发使人如沐春风。
徐婉贞低低叫了声“大哥”,脑袋垂在胸前,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害臊。
或许二者皆有吧。
徐直倒是真心疼这个胞妹的,见此情形,越发笑得温和:“三妹妹,为兄给你带了样东西,包管你看了高兴。”
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个纸卷儿,摊在案上细细抚平,一面便笑:“为兄拿到了宁阳侯世子写下的新诗,听说那《清风半月》上亦有刊载,只为兄手慢,没买着,只能抄下来给三妹妹瞧了。”
语毕,冲徐婉贞眨了眨眼,神情很是宠溺:“为兄知道妹妹向来喜欢诗文,快来瞧瞧吧。”
徐婉贞抬起头,怔望于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新诗?
《清风半月》?
宁阳侯世子的诗作竟刊载其上?
这……不是才子么?!
一刹时,徐婉贞只觉胸口滚烫,双颊一片火热,忙拿起手来握着脸,一双眼睛不由自主飞去了纸页的方向。
白面书生、俊俏才子,那是她念兹在兹的梦中良人。
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做个才女。
只可惜脑瓜子不济,歪诗都作不出一首来,遂退而求其次,欲择一才子嫁之。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会挑挑拣拣、磋砣至今?
还不是一心想嫁进书香门第么?
只是,那一等清静人家,似乎并不太愿意与勋贵结亲,王妃使了老鼻子劲儿,亦是一场空。
而此刻,希望仿佛就在眼前。
“哗啷”,茶盏撞上瓷托,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婉贞回过神来,却见自家长兄已然行至近前,正将案上杂物推开,铺纸于其上。
“我把诗放这儿了,妹妹且慢慢瞧。”清和的语声,入耳时,犹如在徐婉贞的耳畔凑起一曲乐韵。
她下意识地垂眸,目之所及,是一笔劲瘦的字,并那数行新诗。
她很快便沉迷于其间,再顾不上其他。
潘氏遥遥地打量着她,数息后,向左庆家的抛了个眼风。
左庆家的登时会意,提着嗓子笑道:“夫人,坐了这半天了,可累不累?要不要去外头散散?”
于贺家的是个水晶心肝儿,闻言也反应了过来,亦笑道:“是啊,夫人,大夫说了您不能总坐着,得多走一走才好。”
话头递到了嘴边,潘氏顺口便接了下来:“罢了,我去外头松松骨头去,坐得久了,还真有些乏呢。”
说话间,她已然站了起来,歪头笑着打趣:“你们兄妹两个慢慢聊着便是。”
做大哥的把未来妹婿的笔墨拿来给妹妹瞧,怎么着都有些不合规矩,潘氏怕徐婉贞当着她这个外姓人的面难堪,索性走避。
徐直先还有些讶异,转念一想,便知夫人有意避嫌,心下倒生出几分感念,转首一笑,语带双关地道:“劳夫人累了半晌,就去散散也好。”
聪明人说话,三言两语,便自了然。
潘氏听懂了夫君之语,含笑摆了摆手,道了声“无妨”,便带着两个妈妈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她不得而知。
事后,更不曾过问。
而从徐婉贞的表现来看,徐直这一招,直中要害,将徐婉贞给治服帖了。
从那一日起,这位蓬莱县主便关起门来,专心绣嫁衣、备嫁妆,再不曾闹过脾气,而每每潘氏登门与之商议婚事,她亦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那眉梢眼角的憧憬与喜悦,藏也藏不住。
潘氏自是乐得如此,消息传到东平郡王那里,他亦极欢喜,转手便将两个铺面儿给了长房,权作奖赏。
其后数日,便有靖北侯世子夫人先期登门,说下了徐婉贞与宁阳侯世子的亲事;
再过浃旬,建昌伯亲自送上婚书,将四姑娘徐婉顺与建昌伯府三爷的婚事,也给定下了。
王府一下子便忙碌了起来。
连着操办两位姑娘的婚事,潘氏一个人委实顾不过来,遂请王爷的示下,将苏氏、宁氏并红药也拉入战团,由她们三人从旁协理、潘氏居中总领,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一日,红药清晨起榻,梳洗完毕,略用了些清粥小菜,便着人将陈姨娘请了来。
今儿要给徐婉顺挑一些粗笨的家什摆设,因不知她有什么喜好,红药便请来陈姨娘帮着掌眼。
此事自然一早便知会了潘氏。
潘氏倒也没从中作梗,还特意使了两个力大的婆子来帮忙,也算给足了陈姨娘面子。
陈姨娘直是受宠若惊,从影梅斋到大库房,这一路她那奉承话便没停过,直将红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是拿红药当佛祖那般地敬着。
得以亲手操办女儿的婚事,哪怕只是其中一样,已然令陈姨娘喜不自胜。且她亦知晓,徐婉顺的亲事乃是红药背后使力,她这当娘亲的如何不感激?
这一片慈母心肠,红药不忍拂之,遂由得她絮叨。
好在,甫一到库房,陈姨娘的注意力立时便转去了旁处,再无声息,红药便也得着些清静。
“夫人,耳房已经拾掇好了,您看要不要去坐一会儿?”鲁妈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
红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回首往库房瞧。
陈姨娘的身影早便被箱笼淹没,唯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低语,似是她与那管库的婆子在说话。
“婢子瞧着,这怕是有的挑呢,夫人且得等。”侍立在旁的莲香此时便轻笑道,又朝库房呶嘴,眉眼间全是戏谑。
陈姨娘从前被朱氏死死压着,而今扬眉吐气,精神头十足,今日怕是有的磨。
红药便也笑了起来,只是,才笑到了一半儿,忽地一阵困意上涌,她竟然打了个哈欠。
这让她立时红了脸,忙将帕子向眼角拭了拭,解嘲地道:“也不知怎么的,最近老觉着乏。”
鲁妈妈抿了抿唇,没说话,看向红药的视线,却很是意味深长。
一时众人去了耳房,那屋中已然点起大炭盆,又设了软榻厚毡、屏风脚踏,一派暖意氤氲。
荷露奉上香茶果点,芰月捧来了红药最爱的话本子,那厢丸砸也被菡烟提在篮里送了过来,正团团窝在红药手边。
因睡得正熟,那一身黄灿灿、逢松松的软毛,由得人摸,再不虞这小肥猫亮爪子、发脾气。
红药便在榻上歪着,就着窗外半阴的天色,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话本子、吃茶、撸猫。
不消多时,她便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沉,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前世之事、今生之人,尽皆混杂一处,让人分不清何者是幻、何者为真。
直到一声轻唤传至耳畔,才将她自混沌中唤醒:
“夫人,夫人,柳夫人的马车快到街口了。”
红药的神思陡然一凛。
柳夫人?
柳湘芷?
那不是湘妃么?
她用力撑开眼皮,入目处,是鲁妈妈满含关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