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世道如此,既然新朝覆灭,赤眉崩溃,复三代、致太平之事再也不能实现,世道又会回到一片黑暗,那他死就死吧。
可现在,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时,王莽却有些不舍。
因为就在暴雨如注的那天,第五伦与他长谈,竟说,王莽先前所畅想的均田、富国甚至是开拓,都是他往后要做的,只是具体举措不同,但理想却殊途同归。
第五伦还笑话王莽过去失败的改制,埋下了无数大坑,以至于均田也要藏着掖着,拼命分化豪强才干做一点;货币则更要慎之又慎,因为世人都被王莽玩坏了。
朝野之中,有无数人借口新莽时失败的五均六筦,来抵制第五伦想要重新收归官营的盐铁酒川泽矿山等事。
“前车覆了,还挡了后车的路,王翁,汝害我不浅啊。”
“不同之处在于,王翁眼高手低,也就想想。”
“但我,却要做成!”
虽然觉得可笑,但偏偏这件事,让王莽忽然生出了点贪生之念,他想看看,第五伦会如何去做,将那些他费尽心思,在朝在野都失败的事,做成——尽管王莽嘴硬,但西行这一路来所见所闻,却让他了然,虽然事事皆乃草创,但许多方面,已入正辙。
但王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东阙边上,伴随着阵阵欢呼,第五伦满意地看着自己诱导的这一切,回过头,断头台安装完毕,祭坛已经准备好。
“就差,一个祭品,一个牺牲了。”
因为第五伦亲手设计的断头台只在平地上试用,搬上来安装后还未试验,卫尉军的猪突豨勇老兵们亲自下场,抱着几颗东陵瓜去试刀,进行最后的调试。
而第五伦,则朝王莽走去,挥挥手,让左右挟着王莽的兵卒退下。
“王翁,可准备好了?”
王莽却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第五伦的眼神,也对,他早该明白的……
他自己,扬雄、刘歆,都想做圣人,扬雄想靠立言,刘歆想立功,而王莽,则欲像周公一样立德,挽回礼崩乐坏的局面,创立一种万世不朽的制度!
第五伦,原来,汝也欲做圣人,欲致太平?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王莽却有一点想不通,第五伦的眼睛,为何能如此自信,如此笃定,这就是王莽最后的疑问。
“第五伦,汝为何觉得,你能功成?”
王莽指着东阙下的山呼海啸,神色不知是悲是愤。
“当年予初为安汉公时,同样得了长安满城百姓拥戴,众人视予为周公再世,说着说着,予也信了。”
“修三雍时,予一份布告,引得长安周遭十余万人争相投入工地,搬砖运土,只二十日,太学新舍建成,实乃奇事。”
“予取代汉家时,庶民百姓无人思汉,人人皆愿予开太平!”
“可予终究还是败了,第五伦,别看如今万民受汝煽动,譬如臂指,但正如汝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焉知予之今日,不是汝之明日?”
“汝何德何能,能笃定,自己定能将予未竟之业,一一做成!?”
第五伦缄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只一笑。
“当然能。”
第五伦继续朝王莽走来,一直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我和王翁理念相同,手段却不同,归根结底,还是你我眼界有别。”
“王翁的‘三代’,是儒生对上古之事的臆想,虚无缥缈,胡编乱造之事用于季世,只会乱上加乱。”
“但我,却真真切切,见过三代!”
留着下让王莽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后,第五伦却三缄其口,身形错开,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第五小儿说话说一半,王莽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随着鼓点在未央东阙城头响起,时辰已到,作为行刑官的廷尉彭宠按照第五伦的示意,请王莽走向断头台。
王莽却只定定地看着第五伦,看他依然自信的眼神,看他神秘的笑,这让老王莽天旋地转,无法领会。
随着王莽出现在东阙墙边,百姓又开始欢呼,声音里充满了迫不及待,众口铄金啊,这热浪比五月份的太阳还毒辣,几乎要将王莽融化!
这时候,王莽却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老头子再度回望第五伦,口中喃喃微动,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伸出双手,在空无一物的头顶一摸,仿佛取下了那并不存在的天子冠冕。
王莽乃是硕儒,当然明白“诛暴君”和“诛一夫”的区别,这意味着,直到死的这一刻,他依然是“君”。
他曾经对赤眉樊崇说过,自己原本的打算,是在赤眉改制成功后,表明身份,然后欣然接受命运,但要在临死之前,将天子之位,禅于能继承自己的事业的人。
尽管事情与自己设想的有些出入,那“继业者”也有才无德,但无论如何,王莽总算是在临死前,找到他了。
王莽不情不愿地,缓缓举起双手,仿佛承着万钧之重,然后当着千万人的面,将伸出,隔空递向了第五伦!
既然第五伦要以他为祭品,以此完成这“革命”,以开创太平,那一辈子对致太平孜孜不倦的王莽,就成全他罢。
第五伦先是一愣,旋即似是领会到了王莽之意,但并未受这虚空头衔,只朝王莽摇摇头。
他拍了拍自己头上的皇帝之冠,先指了指天上,又指向东阙!指向万民!
我不需要你的禅让。
我的天子之位,来自天意民心。
王莽哑然失笑,终究还是错付了。
他只颓然回过头,顺着第五伦手指的方向,踱步走到东阙的墙边,卫士拦着提防他跳下去,但王莽却只是想看看下面的人群,一时间竟双目通红,然后,朝他们重重作了一揖!
这是致歉,还是告别?
但迎接他的,只有越来越大的骂声。
就在这骂声伴奏下,王莽走上了被第五伦称之为“断头台”的刑具,这比五马分尸、具五刑等要体面些。
设有木条以固定王莽的头部,他拒绝趴着,选择正面躺下,直面死亡。
木条上居然还雕刻了精细的木活,上面的纹路别出心裁,是一双双百姓的手,托着王莽的白头。
而断头台上面的横栏呢?则是祥云交织,仿若冥冥中的天意。
至于那梯形的斜斜刀刃,花纹上画着刑天舞动干戚。
奉命行刑的是廷尉彭宠,他的父亲是汉渔阳太守彭宏,因为反对王莽被杀,彭宠与王莽有家仇,当初第五伦带他入长安,就是准备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让彭宠动手干掉王莽……
没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彭宠哆嗦着手,扶着断头台的机廓,只要猛地一扳,斧刃就能落下,将王莽皓首砍掉!
人群忽然肃静下来,吞咽口水,瞪大眼睛,踮起脚尖,等着看前所未闻的这一幕。
而城头那些对王莽或痛恨、或怜悯的大臣,也屏住呼吸。
倒是王莽,愣愣地看着刀刃,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自己算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倦很倦,一切都天旋地转,只在喃喃中,王莽念叨着最后的话。
“第五伦,唯愿汝,真能替我,弥补,大错,令天下太平……”
他闭上了眼,连呼吸也停了,生命停在受刑前片刻。
但无人发觉这点,刽子手撩开了王莽的白发,随着一声清脆鼓点,彭宠撒手,刀刃飞速落下,溅起的鲜血,染红了东阙城头!
短暂的静谧后,随着王莽的头颅被彭宠高高举起示众,长安成了一片欢呼的海洋。
人群之中,有人松了口气。
城墙之上,群臣忧心忡忡。
安定馆内,有人哭得满脸泪花。
而第五伦,只定定地站在原地,朝王莽的尸体再作一揖。
“安心死去罢。”
过去的历史在此斩断。
新的历史,该由他去创造了。
……
一切仿佛停止了,但又似乎没有停止。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最先响起的是心跳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仿佛沉睡已久的生命在努力复苏。
然而是涌入耳朵的杂音,周遭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以及怪异声音滴答作响。
等他渐渐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在东阙之上、断头台之下,而是平躺在柔软的“榻”上。
在拼命努力后,他睁开了眼,但立刻,强烈的光芒刺入双目,逼得他复又闭上。
再度鼓起勇气后,他终于试探性地重新启目,旋即瞳孔急剧。
王莽看到了那刺目的光源。
悬在洁白的屋顶,巨亮无比的“蜡烛”,散发着仿若太阳的光。
……
ps:推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