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癸未,午正二刻。
长安,万年县,靖安坊,李相府。
李宗闵坐在相府内厅,将一盏犀角侈杯捏在手里,努力将自己繁复的心绪理清。他紧紧一握侈杯,侈杯跟着微微颤动,里面盛有的茶汤随之洒出,在地面上洇出滴滴水渍。他的神色,与厅堂内雅致的陈设氛围大相径庭。
这时,一名在旁为李宗闵洗茶、泡茶的府中婢女一失手,那紫檀茶壶嘴随之一歪,婢女急忙忍着烫用手扶住壶身,但壶嘴处却仍流出来一小股茶汤,好巧不巧地洒到了李宗闵的深紫袍服上。
那婢女霎时面如土色。李宗闵本就烦躁的心绪被这么一激,登时变了脸色,将犀角侈杯在矮案上重重地一磕,怒骂道:“没用的贱婢!滚!快滚!”
那婢女跌跌撞撞地从内厅爬出去,鬓发也因此而散乱不已,她方慌张地从月门出去,却又迎面撞上了闻声而来的相府亲事。
“阿郎怎么了?”亲事低沉的语声响起,那婢女连忙跪下叩头自承罪过。
“是贱婢失手,将茶汤洒到了阿郎袍服上……都是贱婢的过错……”
亲事向月门内望了一眼,尔后冷冷地向女婢吩咐道:“免了你的杖责,快退下!”
那婢女如释重负,连连叩头谢恩。亲事心忖,阿郎平日对府中事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是怎么了?这样想着,亲事趋入月门,见内厅门扉虚掩,抬手在门扇上轻轻敲了敲,尔后厅里的低吼便响贯其间,让立在厅外的亲事不由得浑身抖了三抖。
“谁人又来?适才不是说了,快滚!”
“阿郎,”亲事手抚门扇,温言道:“动气伤身,动气伤身啊!”
内厅沉寂了片刻,继而传来李宗闵的一声叹息,“原来是你啊……进来吧……”
亲事唱了声喏,轻推门扇入内,向家主抬手施礼道:“阿郎,女婢们调教不佳,是奴等之过,万勿动气啊……”
“是奴婢们笨手笨脚,与你无关……”李宗闵摆了摆手,但常伴家主左右的亲事管家还是能看出宰相在生着鼓鼓闷气。
亲事边将门扉轻轻合拢,边讳莫如深道:“阿郎思虑所在,莫非昌乐平章一事?”
李宗闵知道亲事此处是用穆庆臣所居昌乐坊来代称这南衙新贵,又用平章代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
“是啊,”李宗闵不再藏着掖着,他手掌磕着案几,口中缓缓道:“思黯昨日虽曾指派给事中李固言劝阻圣人,但谁知圣人竟意坚若此……”
“这便罢了,这个穆庆臣昨日拜相,今晨竟又向圣人举荐吏部尚书王璠为京兆尹,圣人竟也即刻恩准,难免……令人浮想联翩啊……”
“京兆尹?”亲事想了想道:“此职是不是自月初李谅被调任桂管观察使后,便空缺至今啊?”
李宗闵点了点头,“王璠虽然同吾私交不错,但被穆庆臣举荐拔擢,难以判断这新贵究竟想干什么……”
“奇章相公可曾对穆氏拜相有所表示?”亲事拱了拱手,压低了些语声。
李宗闵长叹一口气,他遽然起身,面朝着一副墨宝望得出神。
李宗闵暗忖道,自己这位宰相老友向来与己同荣辱、共进退,但由于穆庆臣属实为人光正,自伊始牛思黯便对穆庆臣有着好感,因此李固言劝阻不成后,牛思黯也未曾亲自入见进言。后来思黯似是查明此人与李德裕并无交结,甚至在今日常参后向自己说起穆庆臣此人为人正直,擢升宰相并无不可,还称赞了穆庆臣为政清廉、不受财货、克己忠心的行为。
李宗闵忍不住埋怨起牛思黯来。当初明白与自己说好,要尽力延后穆庆臣拜相一事,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他的内心疑窦重重,天子意志如此坚定,穆庆臣电速升迁,内中必有隐情,绝非是简简单单的嘉奖其不结朋党,清廉为官。
李宗闵细眯双眼,望了那墨宝一眼,上书“和光同尘”四字,笔体爽利挺秀,骨力遒劲。李宗闵想起此墨宝乃是颜真卿的真迹,是长安县尉杨宁于自己进士及第后所赠。而杨宁,乃是当朝谏议大夫杨虞卿之父。
《道德经》有言: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吾就不信,这穆庆臣……真像传闻的那般干净?”李宗闵嘴角微微上扬起来,口中喃喃。他将双手背过身去,朗声向亲事管家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