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初。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某处。
虬髯汉浑身不住地痉挛,胸口毫无节奏地剧烈起伏,血淋淋的右臂向下滴血,鲜血渗入夯土地面,瞬间洇出一片暗红的血晕,因痛苦而扭曲的面目在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照下甚为可怖。
云山鸩毒,竟让如此魁梧之人须臾之间变得如此狰狞……
张翊均知道虬髯汉虽然现在还不是尸体,但他很快便是了,算下来应当根本撑不了几息的工夫。
虬髯汉发白的嘴唇颤抖起来,张翊均立刻意识到他有话要说,连忙伏下身去,侧耳在他嘴边……
但虬髯汉口腔内噙满了涌出的鲜血,张翊均只能听到些模模糊糊的痰音。
要来不及了……张翊均心下一沉,连忙拔出匕首,口中道着“对不住了……”继而掰开虬髯汉的嘴唇,刀尖一旋,用力撬开虬髯汉紧闭的牙关,伸手将虬髯汉口腔内凝聚的血块扣了出来,一股血腥味登时扑鼻而来。
“你到底是谁?”张翊均为让他尽可能保持清醒,急忙冲他低吼道:“为、为何要带某来此?那黑衣人又究竟是谁?”
虬髯汉瞪着血红的双眼,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张翊均颤抖着道:“某……即是鬼兵……”
“鬼兵……”张翊均呼吸一滞,他顾不得细思,连忙追问道:“鬼兵可是神策禁军?”
虬髯汉的脑袋轻轻左右动了动。
张翊均面色一怔,难道说神策军与鬼兵并无瓜葛?那昨夜缴获的障刀柄处的兽印如何解释?
“你们的目的到底为何?”
这一次,虬髯汉似乎已经听不见张翊均的问话了,他没有作答,而是费力地抬起被血染得满是暗红的右小臂,眼眸向手臂凝视良晌无言。
说来也怪,虬髯汉盯视着被割去内侧皮肉的右臂时,他渐趋发散的瞳孔似乎又凝聚了几许,狰狞的面孔也随之和缓。
虬髯汉的右臂缓缓垂下,他再一次地望向张翊均,张翊均连忙侧耳过去仔细倾听,从他口中发出的几个模糊的音节中,张翊均勉强地听到了“大明宫”三个字……
“大明宫?大明宫怎么了?!”
当张翊均再一次看向虬髯汉时,却发现他已经吐出最后一口气,魁梧的身躯不再颤抖,血红的瞳孔已然发散,呆滞地直视着小室顶的一个点。
张翊均疲惫地长叹一口气,抬起沾有鲜血的手掌,将虬髯汉圆瞪的双眼轻轻合拢。线索又一次断了,此情此景,恰如彼时在西川,与韦荣韦虞侯服毒自戕如出一辙。
张翊均垂眼看到,虬髯汉的腰部,露着一根弩箭箭杆,恐怕正是这一支弩箭上涂有了云山鸩毒,让此等强壮之人也于数息内毙命。张翊均不禁有些后怕起来,如此说来,方才那黑影所射弩箭怕是都涂有鸩毒,若是自己方才稍有不慎,哪怕被箭尖蹭破一层皮肉,恐怕自己也会是这般下场。
张翊均面朝着虬髯汉的尸体,盘腿坐在小室内,放在地上的火折子将熄之前一阵摇曳,映得张翊均和虬髯汉的影子甚为诡异。
此人死前说的“大明宫”三字,代表着什么呢?
还有如此人所说,他便是鬼兵,那到底又会是谁杀了他呢?
张翊均再一次看向那支弩箭,剑眉用力地蹙起,口中喃喃道:“那黑影也是鬼兵一员……”
火折子彻底熄掉了,小室重归黑暗,张翊均却觉眼前悠然一亮,脑中渐渐有了思路:虬髯汉本欲倒戈,死前在羊肉餐摊听自己与店家所言,听出了些端倪,故而带自己来此,怕是要向自己和盘托出乱党所谋,却不想他欲背叛组织一事早为所备,故而死于早在此埋伏好的刺客之手。
这意味着,如此庞大的组织,内中并非铁板一块!
或许……仅仅是或许,还有其他人欲倒戈也说不定。
张翊均从地上起身,他再燃起一柄火折子,照了照虬髯汉血淋淋的右小臂,上面的血已有些泛干了,沾了不少地上的泥土。
“这里曾经是一处纹身……”张翊均心道,那黑影将这纹身如此粗暴地割掉,是想掩盖什么呢?
他蓦地想起来这刺青应当同这间窑屋门廊处的木屏风图案如出一辙!
等等……
若是为了掩盖线索才将那处刺青割去,那为何黑影会留着这扇木屏风在此?这难道不会是个更为醒目的线索吗?
如果是自己的突然出现打乱了那黑影的计划,那这样推断下去的话……
应当还会有人来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