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的奇炫剑法所折服的时候,却听得殿内西南侧的外藩使节席中发出几声突兀的冷笑,颇有尖酸之意,诸人心中不悦,都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外藩使节席中有一人,头戴有闪亮宝石装饰的圆顶翻毛皮毛,身穿紫红色氆氇长袍,耳带金环,颈带嘎乌,肤色黧黑但眉目却俊美如女子,许多人都识得他是吐蕃使者朗·梅色,也是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最信任的大臣之一。
刚刚发出冷笑的是他身后一位衣着华贵的副使,那副使的面孔被翻毛的皮帽遮住不少,故此看不太真切,但从他依旧从容地自斟自饮的姿态来看,显然那几声冷笑是他故意为之。
殿中侍御史正欲斥责吐蕃使节殿前失仪,朗·梅色却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他没有呵斥那位副使,反而起身离席向天子叩拜。
他俊俏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用流利的汉话说道:“尊贵的天可汗,请原谅我们这些来自异乡的客人。要知道,我们的高原距离太阳最近,而那里的雪山无比纯净,被那样的太阳和雪山孕育长大的勇士只会佩服与天可汗和赞普一样的真英雄,而对于表面功夫和花架子,他们是忍受不了要发笑的……。殿前失仪,吐蕃大使朗·梅色向天可汗领罪!”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即恭维了大唐天子,又丝毫不折损他们吐蕃赞普的颜面,但他明面上是讥讽裴旻的剑术是“表面功夫、花架子”,实际上则是暗含“吐蕃比大唐更高一筹”的意思,殿中诸臣听了均有不忿之色。
天子李隆基却只微微一笑,问道:“贵使以为裴老将军剑术不佳喽?”
朗·梅色神色谦卑地答道:“天可汗,裴老将军的剑术作为宴乐表演的节目来说的确非常精彩!吐蕃没有”他故意将“表演”二字咬得极重,讥讽之意昭然,又道:“吐蕃人的刀剑都是用来搏杀虎豹和敌人的,实战更强……”
“放肆!”还不等他说完,礼部尚书李林甫反唇相讥道:“我大唐天朝上国,今圣人垂拱而治八荒,戎狄披靡、豺虎远遁。尔偏远下邦,不习教化,不懂圣人之仁政,何其孤陋也!”
朗·梅色大笑道:“李相公之言何其谬矣!君不闻‘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他早年在长安留学十余年,精通汉学,随口引用《司马法·仁本》中名句以对,谙于政务但读书不多的李林甫立时被他问住,竟一时语塞。
朗·梅色心中得意,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以小使愚见,自古以来,‘天道’便掌握在有力量的真英雄手中。当年大唐高祖皇帝晋阳起兵,诛灭暴隋,这才开创了这番更古未有的天地!实在是令人赞叹。岂料,小使此番入长安以来,一路上却满耳只闻丝竹歌舞之声,满眼尽是花俏炫目的舞蹈……故此小使才有此困惑,难道如今大唐已忘了它金戈铁马的历史,大唐的勇士已经没了当年吞食天地的悍勇了不成?”他这番话是经过反复斟酌的,听上去句句真诚,却字字都存了讥讽之意。
天子李隆基的面色仍如一潭秋水般沉静,他耐心地听着朗·梅色的这番沽名卖直的“高论”。这个吐蕃大使明知自己断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砍了他的脑袋,故此颇有些有恃无恐。他心中暗笑,想看看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首席宰相张九龄涵养也是极好,一直等朗·梅色把话说完才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道:“尊使如何私吞‘国虽大,好战必亡’之句?真是断章取义,贻笑大方!”他是当代文宗,一句就点出了朗·梅色诡辩中的漏洞。
朗·梅色面上一红,并未做声。
张九龄离席缓缓踱至他面前,朗声道:“尔等以庶人之剑以为道,何其谬哉?蓬头突髻,瞋目怒语,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听说你也是你们赞普身边的知名大臣,此等见识襄助你的赞普,岂不是要让吐蕃自取灭亡?我大唐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天可汗以万里长城为锋锷,范阳平卢为脊,河西陇右为镡,河东朔方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江河,带以山岳;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天子之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张九龄只聊聊数语,便在《庄子·说剑》篇的基础上做了大气磅礴地论述,正气煌煌,掷地有声,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国宰相气度。
话音方落,殿中响起了群臣的一片喝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