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纸,汗下如雨。他拔剑苍茫四顾,良久憋出一句话来:“来人啊,把那几头宰好的猪羊给烧烤了——今天大伙就是出来露营野炊的!”
热血沸腾的誓师出征变成了轻松愉快的野外聚餐,义愤填膺地三万军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明辉统领本人则成了悲天悯人的和平主义者。他说:“何必呢?大家都是紫川家臣子,打来打去死伤的都是家族子民,那多不好啊!不如我来做个东,秀川统领和帝林大人二位坐下好好谈谈,万事有商量的啦!”
连在西北手握雄兵的明辉都如此摇摆,那些地方行省地总督就更不用说了。本来眼见远东出兵气势汹汹,总督们都把帝林看作半个死人了,不料在克利台一战。帝林还没出手,他麾下一个部将便把远东讨逆军杀得一败如水,大家才意识到,原来监察厅还是有很强实力的,天下鹿死谁手,现在还不好说。
于是,世间风气又是一转,那些本来打算投向远东一方的地方实权派们。现在又把头缩了回去;甚至就是那些已经投靠远东军的总督们也在心理打嘀咕了。他们派遣心腹,通过各种中间人和渠道。向监察厅抛出了媚眼,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虽然身在远东,但心向帝都啊!在将来的战争中,我们将是监察厅最可靠的盟友。
帝都,晚间九点。彤云密布,在人们期待已久的欢呼声中,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下来了。白雪飘飘扬扬的洒下,一点点的将街道和树木染白。
屋子里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的柴火,散发着木质燃烧地清香味,悠扬的小提琴曲如同潺潺溪流一般在房间里回荡,明亮的火光在银座烛台上跳跃着,装饰着名贵油画的花墙上映出了火光的阴影。
在靠近窗口的桌前,两位英俊的男子对面而坐。其中较年长的男子身着便服,气质儒雅,风度翩翩,举止无瑕,整个人简直像刚从墙上地油画里走出来一般,鬓白地头发并无损他的气度,反倒给他增添了成熟稳重地魅力。
他喝了一口咖啡,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吁出一口气。他温和的说:“监察长大人,这里视野开阔,闹中取静,感觉很不错。谢谢您带我来。”
坐在他对面的高个子男子礼貌的欠一下身,苍白的脸上却并无多少表情:“殿下格调雅致,能得您的赞赏,下官深感荣幸。这个地方,下官很喜欢陪朋友过来喝咖啡聊天的,一时任性就把宗家殿下请到了这里,还望莫怪下官失礼。”
“哪里。其实我也不喜欢在会议室谈事。大人如此洒脱。深得我意。对了,差点忘了:请允许我对贵国军队在奥斯行省对远东部队取得的重大胜利表达最衷心地祝贺。我国真诚的祝愿,在阁下的英明领导下,贵国将更加辉煌而强大。”
若是对旁人,帝林免不得要假撇清一下,说上几句“我国的总长是紫川宁殿下,军队是家族的军队,并非我的私兵”之类的废话。但眼前的人——虽然初次见面。虽然他有着林氏家族宗家这样显赫地身份,但在对方身上,帝林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草原上觅食野狼的血腥味。
掩饰是不必要的,两头野狼在漆黑的草原上碰到了,它们是没必要拭擦嘴边的血迹的。该做的,是磨利自己地爪子和牙齿。
“感谢殿下的祝贺。我国一向重视与贵国的传统友谊。宗家亲临帝都,那更是为这份友谊增添份量,尤其在这个非常时刻。在我国正与来自远东的叛乱部队进行殊死战争的时刻,这是对我们地极大支持。我们相信,宗家的到来必然会使我们对胜利充满坚定的信心。”
“大人您说得很对。虽然前不久我们曾有过一些误会,但贵我两国有着历史悠久的传统友谊,这不应该成为阻碍我们两国交流和互助地障碍。当然。我也注意到,现在的局势不是很稳定,紫川家合法政府和叛乱军队正在交战。我林氏家族一向宗旨是秉承正义而行,我们愿意帮助紫川家合法政府战胜叛乱。而且我们相信,林氏家族的援助和支持对于紫川家合法政府消灭叛逆的行动将是有所帮助的。”
帝林扬扬眉,却没再说话,而是低头喝着咖啡,神态轻松,目光却凝重。林睿说得饶舌又啰嗦,把“紫川家合法政府”这个词重复了三遍,平常人只会觉得林家族长很啰嗦。心思敏锐的帝林却明白,林睿重复强调这个词大有深意。
现在的“紫川家政府”有两个,一个是在巴特利的远东统领紫川秀为首地远东集团,一个是在帝都以自己为首的监察厅集团,两个武力集团都声称自己拥有紫川宁殿下,是紫川家的合法统治者,也都声称对方是背叛家族的叛军。而林睿声称林氏家族会支持“紫川家合法政府”,却不说明“合法政府”到底是紫川秀。还是帝林?
林家到底支持的是哪个?是自己。还是紫川秀?
谁是叛乱军队,谁是合法政府。谁说了算?
若是旁人,此时便免不了强调一番自己这方的正统合法性,诋毁对手擅自造反,无君无父,实在罪大恶极。但帝林却是想得深透,林睿不会在乎谁是紫川家的合法统治者,他在意的是谁能给他利益。
监察厅若给林家好处,林家便承认监察厅是紫川家地合法政府,认定远东军是叛逆,支持监察厅镇压。监察厅若不肯屈服,那么,林家便要支持远东军打你们了!
帝林在心底咒骂,外边传言林睿行事谨慎小心,果然名不虚传。连一个不公开地私下会晤,他都把话说得这么云里雾去,躲躲闪闪的。而且,除了职业流氓以外,一般人说到利诱和威胁这样地话都是不怎么好意思出口的,而身为林氏宗家却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大义凛然,而且一点把柄不露,这人实在也太不简单了。
暖暖的咖啡入肚,帝林已想通了前后。他缓声问:“不知贵国所谓的帮助包括什么?”
“对于朋友,我们林氏家族历来真诚而尽力的,只要朋友需要,无论是金钱、武器、物资,甚至直接派兵援助,都没问题。”
“贵国的慷慨,那是举世闻名的。但朋友间的帮助应该是互相的,不知道贵国有什么需要呢?”
林睿露出赞赏的微笑——类似妓女碰到上道又大方的嫖客时候的笑容——他说:“监察长大人,我们的要求,也是一贯不变的。”
一瞬间,帝林目光变得冰冷又锐利,说出的两个字仿佛在铁火里煅烧过地:“西南?”
林睿点头,温和的笑道:“大人睿敏过人,难怪能成就大业。”
帝林抬起头。将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面无表情的望着林睿:“殿下,下官很奇怪:您凭什么以为,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能在谈判桌上得到?”
帝林一翻脸了,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林睿却恍若不觉:“大人,时过境亦迁,现在。对贵国政府威胁最大的不是我们,而是远东的叛乱部队。我相信,我们地援助对于贵国镇压叛乱将会帮助很大。大人,您是当世豪杰,当然该知道如何取舍了。”
“宗家殿下,不必考虑了。我已决定了。”
“愿闻其详?”
“紫川家的事,紫川家的人会处理,不容外人插手。”
林睿微微错愕:“我记得。这好像是贵国远东统领的名言?”
“阿秀他抄袭我的,不过他早说了半年。”
林睿苦笑着摇摇头:“大人真是幽默。不过,大人可愿意听我讲个小故事?”
帝林冷笑着:“下官愿洗耳恭听殿下教诲。”
“从前,有一户人家里有两兄弟,他们养有一头牛。两兄弟长大了。因为分家要打官司,谁都顾不上照顾那头牛了。这时,有个邻居跑来跟大哥说:把牛卖给我吧,我给你个好价钱。让你有钱去打官司。但大哥不知为何,却是不肯出售。结果呢,因为没人看管,这头牛在夜里被人偷走了。大哥最后一无所获,十分后悔。”
喝一口咖啡,林睿温文尔雅的对帝林说:“监察长大人,这个故事也是我从乡野间听来的,不知您觉得如何?”
帝林笑笑:“宗家大人。下官监察官出身,审惯了案子。听了这故事,下官的职业病发作,觉得那个买牛地邻居很有嫌疑就是偷牛的贼。”
林睿专注的用银调羹搅动着咖啡,调羹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也不抬头:“监察长大人经验丰富,目光敏锐,您既然如此认为,那自然不会错了。不过。即使如此。那又怎样呢?那位大哥忙着跟弟弟打官司,自顾不暇。又怎有余力来跟邻居讨回那头牛呢?依我的看法,大哥还不如当初卖给邻居好了。这样,邻居可以得牛去耕田,大哥也可以拿到钱去打赢官司,双方互惠,何乐而不为?监察长大人,您说呢?”
“若下官地话,有人半夜里敢来偷牛,下官绝不会同意。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再怎么分家产打官司,都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总比便宜了外人好。倘若那邻居真敢欺上门来,那大哥宁可官司不打了,将家产全部留给弟弟,然后与弟弟合力,将那个偷牛的恶邻宰了,杀光他的家人,分了他地家产,夺了他的钱财,占了他的房子和田地,然后两兄弟再分享。”
帝林温和的微笑,露出狼一样锋利的白牙:“殿下,您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帝林走出咖啡馆门口时,雪纷纷扬扬下得正大。在门口恭候已久的哥普拉连忙给上司撑伞招呼马车,说:“刚才林睿急急忙忙的走了,脸色很坏。”
“不必理会他。”望着漫天的大雪,帝林怅然道:“我们走走。”
看着上司在漫天地飞雪中独自前行,哥普拉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急赶几步追上去。他紧紧跟在帝林身后,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狼犬跟着主人。护卫们骑着马,远远的缀着两人。
不知不觉的,他们走到了帝都东边的城墙区。驻守在这里的哨兵出来询问他们,护卫们亮出身份,他们立即退下。帝林登上了城墙,眺望着一望无尽的雪白平原,久久没有说话。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很快在他地头上、肩上积了薄薄地一层。
哥普拉不敢出声干扰上司的思考,他从护卫手中接过一件风雪斗篷,轻轻给帝林披上。这时,帝林出声说:“哥普拉,好好看看!这如画江山,多么壮观!”
“啊,是啊,好壮观!”伫立在帝林地身后,哥普拉也努力想看雪景,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他横看竖看就是看不出好来,冷风从军大衣的领子里灌进去,吹得他索索发抖。
“大人,雪太大了,冻着了可不得了!我们还是……”
“哥普拉,这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个冬天了。”帝林的声音虽轻,却如雷霆般震撼哥普拉:“好好再看一眼吧!”
帝林缓缓闭上了眼,张开双臂,仿佛要把这千里冰封的美丽河山拥入怀中:“做好准备吧。明日,监察厅全军挺进奥斯,迎接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