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医说,不要勉强。
父亲说,做你想做的就好。
现在他可以选择。他可以选择去见默苍离或者不见,没有一个纷乱的武林在他身后,没有无数需要拯救的人,没有侵袭如火的魔世——似乎他需要考量的,便只有天气是不是太过炎热这种小事。他可以选择逃避,可以选择遗忘,可以选择再不相见以免面对无法逃避的内疚和自责。
他站在电话机前,手里的话筒为体温所染,耳边似乎只剩下清晰的心跳,就连冥医的问话也遥远起来。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嗯,没问题。我明天过去。”
通向默苍离家里的那条漫长的坡道,此时已笼在浓密的树荫下了。俏如来背着简单的背包,一路骑车爬坡上去,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运动量之后,竟然也没出多少汗。空中成双成对的燕子来回盘桓,双尾剪过碧蓝的天空,留一串清脆的啭鸣。他将车停在院外,推一下院门——照例是没有上锁的。
他知道默苍离在家。
三个月不见的小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芍药谢了,满墙的牵牛含苞待放,院中郁郁葱葱,浅葱浓绿,唯有池中朱鲤来回游曳,偶尔跃起,在满园绿意中抹上一点鲜艳的红色。他拿了水壶依次浇水,浇到一半的时候,听见背后脚步声响。
默苍离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男人穿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下面一条深蓝裤子,意外地不再是一身墨绿,手里也并没有拿着ipad。他的目光遇上俏如来的。
“来了?”
“嗯。”
“结尾写好了。要看吗?”
当然要看。
俏如来跟着默苍离走进屋里到了对方的书房。之前的一片凌乱已经不复,至少各种资料都已经塞回了桌正中一叠稿纸。默苍离指了指之后,做了个“自便”的手势就开始坐到一边去玩他的ipad了。
俏如来翻开了打印稿。
那是一个意料之中的故事。
故事从庙中一幅壁画开始,却又在序章之后迅速转向某个历史中几乎不存记载的时代。那时中原王权失落,武林为尊,九界之乱纷至沓来,两千年行走于黑暗之中的墨家试图展露头角——图谋多年的阴谋家、壮志凌云的枭雄、少年侠士、向佛之魔、入魔之人……那种种已经隐没在时间长河之中的人事物,竟好似通过文字一一复生出来。俏如来没有仔细地看,他意识到其中有错误有疏漏——推断和野史的残片断句所残留下来的真实总有极限——可是那些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现在面前这个人都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不敢细看,迅速翻到了结尾——而那让俏如来停下了动作。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许多年之后,某个庙里请了一个极有名的画匠来装饰佛堂的两壁。委托人是当地的一位善人,他当年曾经在江湖上闯荡过,现在却已经垂垂老矣、享受着儿孙绕膝的生活。他对画匠说:我想请你画这样的两幅壁画。
画匠说:老爷子,这并不是佛经中的故事啊。
老人说:是的,这不是佛经中的故事,而是墨家钜子世代相传的仪式。
画匠隐约听说过传说中那些阴谋家的传闻,然而他并未曾听说过弑师血继的故事。即使老人讲解之后,他仍是殊为不解:为何您想要让我创作这样的壁画呢?
老人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墨家钜子都是这样,但是我认识的那个钜子,他的心里从来都压着这样的一块石头。他不能原谅自己做过的事情,即使别人或许不是这么认为的。
您想说他做的是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