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这一手局外人无从体会,当事人却是自己心里有数。
虽说是并没有伤着了皮肉,可是以瘦老人今日这样的身份,却已大大地觉得脸上无光,嘴里嘿嘿连声笑了起来。
“宫老当家的!你这是存心要找我老头子出丑!我看,今天这个架不打也不行了。”
说着,这个老头儿把那件半长不短的长衫往上拉了拉,向腰带里一掖。
“宫老当家的,你就高抬贵手吧!”
说话之间,他身子已缓缓向下蹲了下来,一双绿豆大小的眸子,一霎间蕴蓄着闪闪精光。
看到这里,场子里起了一阵子骚动。即使是不擅武功的人,这时也都看出来了,敢情这个外貌不济,语不惊人的小老头儿,原来竟然也是个练家子。
宫一刀看到这里,由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黑眉微微向上扬起,同时右脚后蹬,已把身后那张坐椅踢开一边,就势向前面跨进了一步。
瘦老人倏地一声长笑,声音似九幽鹤鸣。
“宫老当家的,你看招吧!”
声出人起,也许是本来就瘦小的关系,这一纵身起来,看来更轻飘,随着他张开的两臂,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只大鸟。“呼!”一声,已临向宫一刀当头。
好快的来势!看来似乎与方才的那个黄发鬼范江身手有几分近似,只是却远比他更快捷得多了。
像是疾风里的一片云,“呼!”一声袭近,蓦地就空一顿,带起了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在大片的衣衫影里,瘦老人的一只手掌倏地探出,直向着宫一刀当头拍了下去。
宫一刀身子向下一缩,右脚伸处,施展了一式漂亮的“犀牛望月”,那只独掌竖直了,猛地向上穿去,两只手掌并没有真的迎在了一块。
空中的瘦老人,霍地一收小腹,施展了一手极为漂亮的“细胸巧翻云”,整个身子霍地向后一收,随着他落下的奇快疾猛势子,已来到了宫一刀身后。
甫行落地的瘦老人,真是快到了极点。身子绝不少缓须臾,落地进身独掌平伸直穿,其势有如奔雷疾电,骈掌如刀地直向宫一刀背上劈来。
宫一刀容得他指尖几乎已经粘住了背上的俄顷之间,才倏地一个快速转身。
看起来,两个人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式子,两只手在几乎已经接触的瞬息之间,竟然双双擦身而过。
局外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透过海无颜目光所见,情形显然就并非这般。
在他们双方互迎的一霎间,两个人几乎都在变幻着姿态,短短的一霎,双方最少各挪变了五种以上的身法,而在最后看来非要接触不可的情况之下,却竟然错开了。
双方的势子是那般的疾!
宫一刀垫步拧身,“唰”地拧过了身子。
这一霎,他怒由心起,已然是动了杀机,独掌之上聚集着无比的劲道,决计要在紧接着另一次交手里,夺取对方性命。
然而另一方的瘦老人,虽然却没有恋战之心,两者互擦之间,疾若星丸跳掷般地,已飞出数丈之外。带着一串玩世不恭的笑声,只见他身子倏起倏落,一径地消逝于视线之外。
宫一刀脸上显现出一丝阴森森的冷笑,双方虽然两度交手,却并没有分出胜负,彼此心里有数,留一点下次再见的余地,也是好的。
主人乌苏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傻呼呼地向宫一刀盯着。
宫一刀冷笑一声道:“这个人,你以前可曾见过?”
乌苏摇摇头,转看向一旁的梁威道:“你见过他么?”
梁威摇摇头苦笑道:“这……这……没有!”
宫一刀脸上显现出一丝轻视的笑,虽然对方那个瘦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构成一个“强敌”的威胁,他却故意地不加以重视。
也许是一连两次当众逞能,都未能尽兴,尤其是陈现在现场各人面前的威风还不够,宫一刀决计要再次继续施展他的武功,用以服众。他慢吞吞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眼睛看向乌苏道:“还有人要来么,请不必客气!”
乌苏显然已对宫一刀心存折服,为了更进一步证实他的信心,乐得再继续观望下去。当下他随即向梁威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比武。
梁威当下用藏语、汉语分别宣布了一遍,话声方落,即听见有人喝叱一声,现场人影一连闪了两下,分别纵出了两个人来。
两个人一式的蒙古装束,即使容貌也十分相似,身材看上去也似乎相当,矮胖矮胖的,大冷的天两个人每人只穿着一袭单薄的衣服,捋着袖子,各人都露出黑乎乎的大片胸毛。
右面那个身材略为高一点的,手里舞着一对流星锤,两团锤影满空乱舞,嗖嗖之声实是惊人!
左面那个矮一点的,两只手上抓着一对畸形兵器,左手是一柄牛耳短刀,右手却是一根满牛剑刺的“狼牙棒”,两个人看上去是一般的狠。
两个人一经现身,立刻赢得了在场一个满堂彩!
他们似乎也都认识这对被称为“虎豹双雄”的蒙古兄弟,兄弟二人哥哥叫。‘铁山本”,弟弟叫“达木儿”,自从投奔乌苏以来,一直为乌苏待若上宾,乌苏为笼络二人为自己效力,除了为每人置有一份产业之外,还为兄弟二人各自讨了一房媳妇。这么一来,兄弟二人便老实心安地为他效力不再思迁了。
这时乌苏眼看着他们兄弟现身而出,心理不禁愣了愣,盖因为他知道这兄弟二人下手极猛,一经上阵,向来是联合出手,从来不知道顾虑出手之轻重,以眼前情形而论,对方宫一刀虽说是名重一时的武术大家,虽然俱知其武术精湛,但是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却是尚未可知。兄弟二人这么冒失联手,各出兵刃,就难免与不乐帮结下了梁子,岂非不智?
这么一想,乌苏便立刻大声喝止道:“你我兄弟还不快快收起兵刃,只可徒手向宫老师请教!”
话声方出,即听宫一刀突地发出了狂笑之声。
“老当家的不用担心,这样才能一荆蝴兄弟所长,叫他们随意施展吧!”
乌苏愣了一下道:“这……这不太好吧!”
宫一刀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分别在对方兄弟二人身上一扫,再次落向乌苏脸上,微微冷笑道:“老当家的今天安排在下在此献丑,要是不拿出一点真正的能耐来,何以服众?叫他们不必顾虑,只管下毒手就是!”
乌苏还没来得及出口,即见兄弟二人中,那个手舞流星锤的铁山本,忽然大喝一声,一只亮光闪烁,足有碗口般大小的流星锤,已经脱手而出,忽悠悠直向宫一刀面前上抡来。
兵刃无限,惊得乌苏梁威二人慌不迭跃身场外,眼看着流星锤过处,划出了一道经天银虹,挟带着一股尖锐的疾风,直向着宫一刀当头猛飞过来。
那真是惊险绝伦的一霎!眼看着银光一点即将要接触到宫一刀的脑袋上,那颗头却在最后千钩一发之际,忽然转动了一下,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铁木山的流星锤简直就是贴在宫一刀的脑袋上,一个头一个锤,紧紧地相贴着那么转了一转。
这番惊险状况,直把现场各人都看直了眼,一时由不住爆雷也似叫起了好来。
叫好声还没有完全消失的一霎,却只见宫一刀那颗头忽地向外一甩,铁山本的流星锤蓦地反弹了起来,其劲道较诸铁山本所发出来的犹要大得多,忽悠悠,划出一道银光,反向着铁山本头上打来。
这一手更出乎在场各人意料之中,由不住又自爆雷般地喝了个彩。
铁山本一惊之下,嘴里喝叱一声,脚上一垫步一腾身而起,右手向上一托,使了一个巧劲儿,居然硬生生地把这枚栲栳大小的锤头接到了手上。身子一拧,飘出了两丈以外。
四下里又是一声叫好,这场比武似乎发挥到了最高潮,铁山本身子虽然飘落出去,无奈加上他身上的力道,竟使他难以平衡,脚下一连跄了两跄,才自拿桩站住。
就在这一霎,另一方面的达木儿怒叱一声,身子一连两个快速起落,扑到了眼前。
这个达木儿看过去似乎较诸他哥哥更要凶猛十分,身子向前一欺,右手的狼牙棒,一式“横扫千军”,直向着宫一刀坐着的身子力扫了过来。
宫一刀鼻子里哼了一声,只见他坐着的身子蓦地向后一吸,变成了一个弓的形状。
这一当口,达木儿的狼牙棒,夹着大片疾呼之声,几乎擦着了他的胸衣,“呼!”一声扫了个空。
达木儿脚下一个快步,另一只手上的牛耳矮刀,蓦地向回里一带,雪亮的刀身,反挑着直向宫一刀心窝上挑扎过来。
宫一刀冷笑道:“好招!”
话声出口,那只独手霍地抡起,只见他五指箕开,蓦地向外一推,已把达木儿的刀锋紧紧夹于指缝之间,达木儿一惊之下,用力地向后抽刀。
宫一刀竟然借助他抽刀之势,整个身子平穿而起,呼噜噜一阵衣袂飘风之声,身形已飘出丈许以外。
原来有“虎豹双雄”之称的这对蒙古兄弟,一向极其自负,兄弟二人各有绝功,如非乌苏一力笼络,平日待若上宾,用了不少手腕,否则实难将他们留住。
兄弟二人心知乌苏将要建立起一份实力,以与布达拉宫的扎克汗巴分庭抗礼。便有意要争得领导之权,决计要使眼前的宫一刀知难而退。却是没有想到这个断了一只手,貌不惊人的老汉人,敢情竟是如此难以应付,兄弟二人联合出手之下,简直连对方的身边也摸不着,一时气急败坏,其势更难自己。
铁山本怒声用蒙古话向其弟打了个招呼,嘴里“哈赤!”叫了一声。
一双流星锤蓦地由左右两方,同时快速包抄起来,在流星锤运施方面来说,这一手叫“双飞燕剪翅”,两道银光,夹着两团栲栳大小的银团,直向宫一刀身上两侧袭来。
另一方面,达木儿配合着兄长的势子,脚下一连两个快速前进,又扑向了宫一刀后方。
兄弟二人由于多年联手合作,早已“心有灵犀”。铁山本流星锤出手,亦正是达木儿进招之时,狼牙棒施了一招“拨风盘打”,直向着宫一刀兜头盖顶地猛力直挥下来。
哥儿俩个大概已经尝到了对方的厉害,下手也就越加毫不留情,这一式联子前后夹击,确实厉害得紧!
宫一刀岸然站立的身子,看过去并无异动。然而,正当流星锤与狼牙棒,眼看着已将双双招呼到他身上的刹那之间,猛可里宫一刀那只断了膀臂的袖子,倏地向上飞卷而起,于是同时之间,他的另一只手,已飞快执出了背后长刀。
这一霎真是快了,随着他出刀的势子,一片银光,有如戏凤之龙,刀光过处,耳听得一片叮当声响。
“虎豹”兄弟上来得快,退身得更快,看起来有如风中枯叶,乍聚又散,双双一沾即退,饶是这样,却也吃了大亏。
敢情宫一刀这种“气波力功”盖世无双,由于手法诡异常规,就连现场旁观的能者如海无颜者,亦自信为其所欺。
随着对方兄弟二人的踉跄退势,可以肯定的他们两人都受了伤了。
一个伤在右肩,一个伤在右侧肋,出刀者分明手下留情,没有像以前那样施展他“断臂刀法”,确是难能之至!
铁山本一边的链子锤,唰啦啦缠住在了脖子上,空出的一只手,用力地按向右边肩窝,大股的血水由他按着的指缝里渗出来。
达木儿却似伤得比他更重,右侧肋下巴掌大小的一片皮肉被刀给片了下来,痛得他直往里面喝气,全身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
乌苏看到这里急忙出来,招呼着梁威等人,匆匆把这对蒙古兄弟给搀了下去。
经此一来,乌苏才算真正认识了宫一刀的真实功夫,又惊又喜,直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全场各人自目睹此一场决战之后,俱都暗自折服于宫一刀神威之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胆敢轻举妄动,出面与其较量了。
任三阳低骂了一声,看向身边的海无颜道:“鹅知道你是深藏不露,不轻易出手的人,鹅可他娘的真忍不住了,好歹也得跟他会一会,要是真不行,临场泄了气,兄弟你还得给我接着。”
说着就要站起来,身子才动,即被海无颜一只手按在了背上,任三阳倒是老实得不能动了。
“怎么回事?”任三阳不服气地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老小子神气活现的?”
海无颜微微一笑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总之,现在还没到我跟他见面的时候。这场热闹还没有完,好戏还在后面呢!”
任三阳道:“你是说?……”
海无颜微微一笑,却没有说出来。
是时乌苏已在现场交待了一番体面话,十分尊敬地陪着宫一刀进入内宅,现场即由梁威招呼着解散离开,海任二人也随众退出。
任三阳见海无颜一副安详淡然表情,不免好奇地问道:“兄弟,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说出来听听,还有这个宫一刀他到底又是怎么一个打算?”
海无颜一笑道:“亏你还是老江湖了,居然连这点道理都看不出来,他们这是互相利用,对我们却也没有什么坏处,往下再看吧!”
任三阳怔了一怔,道:“哦!鹅明白了,乌苏是想用宫一刀来对付扎克汗巴?他还想恢复他过去的声望权势可是?”
海无颜点点头道:“当然,这一点实在已很明显!”
任三阳仍然不大明白地道:“可是宫一刀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海无颜冷笑道:“这一点也正是我要进一步探知的,不乐帮向来行事独来独往,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人攀结,这里面必然大有文章。”
任三阳“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有道理,那么鹅们眼前该怎么办呢?”
海无颜忽然警觉地往前面看了一眼,快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帐篷,迈步进入。
任三阳跟进去,想到他必然发现了什么。
可是当他进去之后,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怎么回事?”任三阳四下看了一眼,奇怪地道:“有什么不对么?”
海无颜道:“有人来过了!”
“谁?”任三阳左右看了一眼,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态,海无颜不说话,缓缓走向一边观察那扇掩实的窗户,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指上沾了一些泥沙。
“哼!这人轻功很不赖,但他还是留下了痕迹!”
说时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另一处幕壁上摸了一下,指尖上又现了几颗沙粒。
任三阳四下打量了一眼道:“他是由正门出去的?”
海无颜摇摇头,眼睛往篷顶上看了一眼,身子霍地腾起来,一只手托向篷顶那一扇小小天窗,随即飘身而下,冷笑道:“就是由这里出去的!”
任三阳愕了一下,缓缓点点头道:“这么说这个人显然会施展缩骨之术了?”
“不错!”海无颜道:“他原是想由前面出来的,正好碰到我们回来,我远远看见帐篷颤动,就想到有人出入,来看看有什么东西遗失了没有?”
二人随即各自检查了一下行李。
任三阳一面翻,一面大骂道:“王八羔子,果然被人动过了。”
一面说他拿起了一个皮银袋,上下抖了一下道:“哼,你看给翻得乱七八糟,倒要看看里面的钱丢了没有?”
海无颜道:“他是不会要你钱的!”
说着,他即系上了自己的行囊。
任三阳道:“你丢了什么没有?”
海无颜摇摇头道:“什么都没丢。”
任三阳也检查过了他的钱包道:“钱一点也没有少!奇怪,这家伙是打着什么主意?”
海无颜冷冷一笑,心里有数。
“这个人又会是谁呢?”任三阳道:“这可真是怪事?难道是扎克汗巴派来的人?”
“这个可能不大!”
“那会是谁?”
海无颜微笑了一下道:“你可觉得刚才在比武时,那个干老头儿走得有点太快了么?”
“啊!”任三阳恍然悟道:“会是他么?”
“错不了,就是他,”海无颜道:“由他刚才跟宫一刀动手的招式上判来,我更可断定他就是‘红羊门’当今唯一漏网的那个娄全真!”
任三阳道:“这个老小子可真透着玄,他老盯着鹅们干什么?”
海无颜道:“其实他早就发现了我们,刚才在场子里他有意离开,其实根本就没有远去,依我的判断,宫一刀住处才是他主要去的地方,我们这里不过是顺便看看而已!”
“好个老小子!”任三阳骂了一声道:“他到底想在鹅们身上找到什么?”
“当然是那张宝图了!”海无颜道:“他是在作梦,哼!这么看起来,西藏宝藏这件事,确是已满城风雨,闹得外界尽知了!”
任三阳说道:“现在鹅们到底该怎么办?”
海无颜道:“使我想不透的是宫一刀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和白鹤高立会合,莫非这当中有什么虚玄不成?”
任三阳怔怔说道:“以你个人的看法呢?”
海无颜冷笑道:“不乐岛凡行一事,无不精打细算,而且他们行踪一向是神出鬼没,掩蔽犹怕不及,宫一刀今日的动作不免令人生疑!”
任三阳点头道:“这其中还会有什么虚诈么?”
海无颜道:“以我的判断,白鹤高立所以要他师弟出面拉拢乌苏,这其中是有深意的。”
微微顿了一下,他再接下去说道:“第一,可以增强实力,来牵制布达拉宫方面,第二,这其中难免有声东击西的诡计。”
任三阳“噢”了一声:“这么说,白鹤高立他的人已到藏宝的地方去了?”
“只怕是这样!”
海无颜脑子里不禁想到了昔日邵一子所说之言,白鹤高立虽然杀死了邵一子,由他身上抢得了那张宝图,但是那上面专属富庭王族的深奥藏文,却是极不易译解得开的,所以高立如不能找到一个像已死的“左瞎子”那类人物,他得到宝藏的企图只是妄想。然而自己虽然有了邵一子所赐的全部译文,却又苦无那张宝图的地形指引,亦是难达目的。如今第一要务,当是如何设法由白鹤高立手中得回那张宝图,这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这么想起来,白鹤高立刻下的行踪,就更令人费解了。
※※※
冷月如霜。
布达拉宫这所巨大的建筑物,在夜的掩饰之下,显得更神秘了。月色的映照之下,一片片的琉璃瓦,像是星星一样地闪灿着寒光,那些围绕在宫宇四周生长的巨松,微微地摇曳着,不时发出一阵阵和谐松涛声。如果你再仔细地聆听下去,当会发觉到隐藏在这阵松涛声之后还有另一种声音,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音。
“西达云寺”,布达拉宫所属的一所别院,有十六位年老的喇嘛住在这里。对于整个的布达拉宫来说,这里是最冷清的一处祝葫了。自从前王圆寂之后,十五王登基,到如今的大权旁落;这一连串的惊天动地事故,都似乎与“西达云寺”毫不相干,这里所居住的十六个老喇嘛,早已为人们所淡忘了。
这么说,并不意会着这里所居住的十六个人全是无用的废物,也许今天他们真已是废物,但提起当年,嘿嘿,想当年十二王在位时,这十六个人可俱是当时宫内炙手可热的人物。
也许正因为他们那个时候的权力太过大了,才促成了一旦失势之后今日的过于渺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十六个老喇嘛倒也很能明白其中盛衰的道理,逆来顺受,多少年了,倒也相安无事地住在这里。
想当年,他们这一批失势的前朝臣子二十七人,如今物故人非,却只剩下了十六人。
现世人情常是这样的。
年近八旬的苏拉老喇嘛,是这里面年纪最长的一个,他是前朝十二王时,职掌武术营铁衣队的首领,一身武功颇是了得,由于他心念故王,又看不惯当今王叔扎克汗巴的嚣张,不甘为其所用,情愿住在像是养老院的西达云寺里,过着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无聊岁月。
今夜,苏拉老喇嘛的兴致似乎特别高。对着窗外的月色,他先弹了一段日常喜爱的“哈克里八”。那是他们西藏最古老的一首曲子,内容是叙说来自喜马拉雅山的雪水,灌溉着西藏土地的快乐调子,后人另外为它配上歌词,用传统的长管西藏三弦琴来奏,和着低音唱出来才够味道。就像现在苏拉老喇嘛所唱的这个调子,才最够音味,只是对于不明所以的外族人士,像是汉人吧,听起来就有点怪里怪气的感觉,不知道他是在唱些什么。
老喇嘛挽着一双棉袄袖子,露出他七上八下,早已发黑的牙齿,配合着冷涩的琴弦,只听他嘴里唱着:“西——咦——唔——哂——”
低沉嘶哑的嗓音,配合着冰涩的弦律,只有悲凉的韵味,却是丝毫感觉不出来快乐的意境在哪里,然而它却是流传西藏最久,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的音乐之一。
月色依旧,寒夜无声。此时此刻,即使连惯以夜呜的蟋蟀都寂静无声,整个的空间,却只被苏拉老喇嘛的琴韵歌声所充斥占满了。
一堆干枯的松枝,在冷彻肌骨的西风里,滴滴溜溜直打着转儿,不时地散开来,又合拢,再散开,再合拢……风力是由高处投下来,撞向地面才散开来,待到冲向四墙才又被迫合拢,因为这样,所显现的现场情形才会是如此滑稽。
老喇嘛苏拉的歌声未歇,月影似乎已经偏西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直由布达拉宫正殿屋檐上拔起,接连着三起三伏,轻若炊烟一缕,向着西达云寺这片院落里飘落下来。
歌声依旧,风力如常。
这个人轻飘飘,似乎片尘不沾地已经落在了院子里。
一袭月白颜色的长衫褂,瘦高瘦高的身材,几乎秃了顶的头上,却耸生着一络禽鸟也似的“角毛”,长眉凹目,双颧极高,尤其是深眶陷进去的那双眼晴,开合之间神光毕现。
这人身形甫现,一双眼晴频频向四下转动,立刻就投向那个角落,那个琴韵歌声的角落。
紧接着,他的身形再闪,疾若飘风般地已袭到了近前,一只手轻轻抬起,向着糊有桑皮纸的窗上轻叩了一下。
这虽是一个轻微毫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室内的人显然已有了警觉。
顿时,传自室内的琴歌声忽然停止。
紧接着,那两扇关闭的窗户倏地敞开来。
院中人身形略闪,有如炊烟一缕,就在对方窗扇倏开的一刹那,已然飘身而入。
紧接着,那敞开的两扇窗户又为之关上。
※※※
老喇嘛苏拉,以无比惊异的神态,打量着进来的这个人。他的脸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频频眨动着那双似乎已现昏花的眼晴。
“老喇嘛,我们久违了,”进来的鹤发老人道:“别来可好?”
苏拉,这个看来异常瘦小,白发苍苍的老喇嘛,似乎为眼前的这个突来的人,突来的话,弄得简直糊涂了。他的那双眼睛虽然小得只剩下两道缝,但是这一霎却睁大了。
“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也许很久很久没有说过汉语了,说起来似乎有些生硬,但是他的确会说,这一点是无可置疑。老喇嘛在说这些时,两手扶案,矮小的身躯已缓缓地站了起来,看来他大概只有五尺高,一身肥大衣服穿在他瘦小的身躯,确是显得有点不称。
鹤发老者呵呵一笑道:“你大概老糊涂了,居然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苏拉哼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朋友,在这西达云寺里,我已住了有三十年,我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鹤发老人一笑道:“四十年前,大概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我们就在这个布达拉宫见过。老喇嘛,那时你威风得很,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嗯,看起来你可真是老得多了。”
“四十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苏拉缓缓地摇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鹤发老人神色微微一沉道:“不要紧,我会让你记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