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仍是困,头脑里仿佛一团浆糊,没什么意识反应。他伸手过去,摸了摸天子黏满了冰凉的汗水一片湿乎乎的额头,问道:
“你不是已经醒过酒来了吗……”
朱允炆突然间抓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攥着,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攥得他指骨生疼。
“武弟,你救救我……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拿他当自己的亲叔叔,他为什么一定要置我死地……”
沈若寥有些无奈,只觉得面前的天子仿佛一只懦弱而无助的小羊羔,纯洁又无害,却只能孤零零地等待宰割。
“你别想太多啦,文哥,”他一面不停地安慰他,一面轻轻拍着天子的肩膀,仿佛在哄一个可怜的幼儿,不停用手帮他擦去泪水。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问为什么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应当关注的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你好好做你想做的和该做的事情,减赋也好,其它仁政措施也好,只有你才能有力量让你的政策从上到下贯彻实行,最终实现你的文治理想。至于统兵打仗的事,你有魏国公,有梅驸马,有曹国公,有那么多不计其数的出色的将领,还有数百万愿意为你效死沙场的士兵。你还有这辽阔的疆土;燕王他只有三十五万人马,和寥寥几个北方城镇而已。你应该告诉自己,只要江山一天在你手中,就一天不放弃,一定做出自己的功绩来,让所有大明的子民清清楚楚地看到,高皇帝把皇位传给你是英明的,人人都甘愿为你死守,让燕王无懈可击。”
朱允炆颤栗地呻吟道:“朕听说,有一个名叫道衍的高僧对四皇叔说过,天意并不等于民心,民心战胜不了天意。朕可以拥有民心,但是天意站在四皇叔一边。”
沈若寥轻声道:“天意究竟何在,又岂是他能知道的呢?你是天子,你都不知道天意,普天之下,还能有谁知道?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蛊惑人心,让别人相信燕王是真命天子。你自己不能首先气短啊。文哥,别再胡思乱想了;天马上就亮了,你打算在文华殿上睡着吗?”
朱允炆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僵硬紧张的身子也无力地瘫软下来。沈若寥松了口气,刚要合眼,突然,天子浑身不祥地抽搐了一下,哼了一声。他低下头,朱允炆双手捂住了肚子,面孔痉挛,好像无比痛苦。然后,天子的身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后一挺,紧接着头向前猛地一甩,哇地一下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沈若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瞠目结舌,像个木偶一样傻呆呆愣在那里,看建文天子吐了自己一身,把半边御榻都吐满了。
然后,朱允炆停止了呕吐,浑身痛苦地痉挛,泪流如注。
沈若寥发了半晌呆,突然回过神来,遭了雷劈一样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慌忙爬起来,不由分说把天子从御榻上举起来,扛到一旁的椅子上让他坐下,把他身上脏污了的衣服统统扒下来扔到地上,发疯一般又把脏了的床单铺盖都扯了下来。然后,他把自己的外衣也脱掉,和前面的脏东西一起,一并扔出了乾清宫。
然后,他转过身来;幽暗的乾清宫里空空荡荡,只有两只高烛照明。烛光中,站在他面前的女子苍白纤瘦,长发散落,一袭拖地白袍,一个完全的女鬼形象。
“娘……娘娘?!……”
沈若寥看清马皇后的面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中衣单裤,失声尖叫一声,仓皇地蹿进了东暖阁,藏到了厚厚的帘子后面。
然而很久,外面都没有任何动静。他等了半天,终于耐不住,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向外面看去。
只有一个太监跪在暖阁门口。马皇后不见踪影。
沈若寥小声问道:“娘娘呢?”
那太监叩首道:“回大人,娘娘给万岁爷找好了干净的衣裳和床铺,吩咐奴才等沈大人同意时,拿进去给万岁爷换好。”
沈若寥松了口气,拉开帘子:“拿进来吧。你刚才干吗去了?”
他口气中多有责备。那太监不敢答话,只把东西规规矩矩地送了进去,迅速地把床铺好。沈若寥在一旁看着,道:
“好了;皇上的衣服我来吧。你可以出去了。”
那太监转过身,沈若寥这才认出来,原来是山寿。他又说道:
“对了,山大人。娘娘今晚是不是一直睡在西暖阁的?”
山寿忙弓身道:“沈大人千万别这么叫,奴才受不起。娘娘是一直睡在西暖阁的。万岁爷和沈大人在宫里议事时,不让奴才们在边上伺候。后来,沈大人带万岁爷偷偷出去,奴才们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晚上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万岁爷不见了。奴才们受了娘娘好一番责备。”
沈若寥低声道:“山公公,麻烦你去请娘娘回坤宁宫吧。要不然,我就太不方便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我扔在外面的衣服被单什么的,麻烦你帮我找人洗了,最好——不要声张,不然我就有大麻烦了。另外,还要请你帮我在娘娘面前说一声,求她恩准你出宫,到我家去帮我取一套干净衣服过来。”
山寿道:“这个沈大人放心,山寿都明白,一定照办。不过,大人刚才扔出去的脏东西,已经让娘娘全部拿走了。娘娘此刻已经回坤宁宫去了。她要怎么处置那些东西,奴才也不知道。”
“娘娘拿走了?”沈若寥好像挨了一头凉水。这回,恐怕难免大祸临头了。
他叹了口气:“算了,反正是我活该。多谢你了,山公公。”
山寿道:“大人客气。娘娘还嘱咐奴才转告大人,万岁爷醉成这样,等会儿就不要上朝了。实在不行,就请太医来看看。”
说完,山寿便欠身退了出去。
沈若寥回到朱允炆身边,小声问道:
“皇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也没喝几杯啊,刚才都已经没事了,怎么睡了一会儿反而又吐起来了?”
朱允炆只是无力地喘气,没有说话。沈若寥扶起他来,要搀他回床上躺着。谁料天子一站起来,惊动了肠胃,张口又狂吐了几大口,一时间腥臭难闻,沈若寥这回早有准备,瞬间跳得远远的,仍是免不了上衣溅上了几处污点。
这一回,皇帝总算是把能吐的东西全部吐光了,摇摇晃晃地就向下栽去。沈若寥忙跳过去扶住他,把他拖回床上。山寿听见动静又跑了进来。沈若寥吩咐他把地上的脏东西收拾干净,一面不得不把自己的中衣也脱了下来扔给他。
身上只剩下内衣和单裤了。这一回,他非但是一步也出不了这乾清宫,而且除了太监和昏迷不醒的皇帝以外,绝不能见任何人了。
他把山寿拿来的干净衣服给天子换上,好生哄了一阵,终于让朱允炆又睡着了。
天很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