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了。
而最后一次接触,他记得很清楚,铁铉也必定记得很清楚,铁柳恐怕记得更清楚。
铁大人现在坐在里面等他。帐帘紧闭。他看不见里面的状况,只有自己一颗心仿佛做了贼,在胸腔里慌乱地窜个不停,却逃不出去。
他本来就是做了贼。
钟可喜在他身后,好生奇怪地小声问道:
“大人?”
沈若寥暗暗吸了口气,对他说道:“你们留在外面。”
他鼓足勇气,掀开帘子,迈了进去。
铁铉就坐在案边,端端正正地对着帐门,显然早准备好了迎接他进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冷淡而毫不犹豫地直视着他。
沈若寥放下身后的帘子,不敢再往前走,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对着严厉的家长,不由自主头也低了下去。
铁铉却并不急于开口,依旧定定地打量着他,直到沈若寥发起抖来,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往下滴水,山东参政大人才冷冰冰出了声:
“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若寥刚刚还在酷暑和焦虑中热得就要熔化,此刻却突然感觉浑身瞬间结了一层冰壳。铁铉叫他沈大人。
“铁大人,我是——”
“你是朝廷六十万大军从军参赞,随同大军一起南撤至此。你的同事高巍大人现在也在城中,我们朝夕磋谈,十分投缘。盛指挥胆识过人,义薄云天,独自留了下来,和铁某誓与济南城共存亡,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商议守城事宜。至于其他人,包括大将军曹国公,虽然为了保存大军实力,不得已率众离开,当其在时,也对济南城的守卫出谋划策,费尽心力。平燕之事,大家怀着同样的目标和决心。唯独沈大人,从始至终,连济南城门也没有进过一次,见到铁某都如避蛇蝎。二十万燕军随时可能陈兵城下,开炮攻城。沈大人安居城外,究竟是视死如归,还是另有图谋?再或者,您认为我铁铉通敌叛上,为害国家,所以不肯来找我?”
沈若寥脸憋得紫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死死攥着秋风,恨不得攥进肉里去。
铁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依旧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说道:
“铁某与你的任何过去,好也罢,坏也罢,都是私人恩怨。你现在是朝廷北伐大军参赞,我是山东参政。济南危在旦夕;你既然能做到为了大义离开燕王,回归朝廷,怎么现在反而糊涂,让个人的事情坏了大局?”
沈若寥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铁铉平静地说道:“你很吃惊?你听到这样的话,感到吃惊么?”
是啊;他吃惊了么?从铁鼎石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竟然吃惊了么?什么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铁铉看到他眼中的惭色,和缓了一些,继续说道: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这也是我的过失。从现在起,我希望你不会再有任何顾虑。只要通晓大义,明辨是非之人,铁某决不会视其为敌。你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和盛指挥一起,竭尽全力保住济南。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任何的猜忌,济南必定要失守。”
沈若寥点点头:“我懂;我会的。”
铁铉回过头,往身后的案桌上瞟了一眼。
“书看得越多固然越好,但要切记不可尽信书。你我都了解燕王,他读过的兵书知道的东西比你我二人加起来都要多;所以光凭书本我们赢不了他。有时间还是多到处走走看看,什么事情别想当然。”
“我明白。”
“赶快收拾进城吧;我能帮你拿些什么?”
“不用不用;您看见了,我也没什么东西。对了,——铁大人——”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不敢恢复从前“鼎石兄”的称呼。
“济南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城了。燕军二十万,就算一炮不发,一动不动地围困我们几个月,——你也看到了,朝廷援军是很难指望的事。我们究竟能撑多久,关键还要看城里的储备——”
“这个你不用担心,”铁铉沉着地说道,“他燕王可以给北平囤积十年的军粮,我济南当然也可以。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提前准备的。尽管先前,我一直只是在劝你,在尽我所能劝戒燕王,我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有今天的。天马上就黑了,你们赶快进城吧。从今夜起,济南就将完全戒严,封城以待,任何人任何物,哪怕一只鸟,也不许出城。直到燕军撤离,或者——”
他住了口。
沈若寥轻声说道:“没有或者。”
铁铉望着他,微微一笑。
“你说对了,没有或者。”
他向帐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
“我已经在城里给你们都安排好了地方,你一进城,就会有人带你们过去。条件也就那样了,现在这时候,你知道,也找不到什么好地方。但是我可以保证,全城的百姓都会像亲人一样照料你们,哪怕自己吞糠咽菜,也会省出最好的米面鱼肉来给每一个战士。”
沈若寥道:“铁大人,战士们就是为了保全济南的百姓才愿意留下来的,他们不图什么——”
“我知道。”铁铉说道,音调突然间冷了下来:“我的话还没说完。本来,我确实不打算说这句话的。但这和我刚才说过的话并不矛盾。我和你,我们是一条生死线上的战友,身后有共同的江山百姓,面前有共同的敌人。我会不分日夜和你,和所有的战士在一起,食则同灶,卧则同席,共同商讨战术,抗击敌人;家门对我来说近在咫尺,但我头也不会回一下,大局不允许我有别的心思。所以——”
他顿了顿,清清楚楚地说道:“你也一样。远离我家。我不会容忍你再接近我的女儿。”
说完,他笔直地凝视着目瞪口呆的沈若寥,须臾之后,转过身,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