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的箭伤恢复得很快。起初,医官郑元泰还以为他免不了会发高烧,连续昏迷上几天,已经叮嘱铁铉要做好各种准备。却不料伤员很快就可以下地,让他甚至怀疑沈若寥的心脏究竟是不是长对了地方。
时值夏末,大清河水涨势迅猛;整个六月间,济南城外都是一片汪洋。尽管在铁铉和盛庸不分昼夜的监督巡查之下,四面城墙没有一处漏水,随着时间增长,整个济南的地下水都受到了影响;大明湖没有活水相通,水藻开始大量地增生,湖面上发出一股股异味;全城各处的泉水和百姓家的井水也不再清透,变得污浊起来。
沈若寥养了半个月的伤,就完全活动自如了。铁铉却不同意他再回到城墙来,一定要铁柳看住了他不许出府。
三天之后,沈若寥再也受不了了,终于瞅准机会,趁着铁柳不注意,跑出了府衙,逃荒一样跑到了西面城墙来。铁铉见到他,大吃一惊:
“你又对我女儿做什么了??”
沈若寥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我只是趁她不注意溜出来的。鼎石兄,你千万别乱想,我对柳姑娘什么也不敢做。”
铁铉松了口气:“那你也不应该。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老是闲不住?”
沈若寥道:“我的伤早都好透了。我再跟府衙里呆下去,才会生病呢。我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铁铉道:“你的这面墙到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也没什么可让你帮忙的。”
“可是,老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事啊。老实说,我在这儿都能闻得见大明湖的味道。全城的井水都要没法喝了。照这样我们最后不被淹死,也一定被渴死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开城门投降?”铁铉反问道。
沈若寥脸上一红:“我……我没想呢还……我也没什么主意……”
铁铉道:“城外的水位马上就会下去的。你放心吧,咱们再坚持两天,就熬出头来了。”
沈若寥道:“可是进了七月,河水会涨得更厉害的。只怕水位不到八月初是下不去的。等水位慢慢下去了,全城的百姓早都渴死了。”
铁铉看了看他,问道:“你确定你的伤好透了?”
沈若寥愣了愣:“鼎石兄,我没有任何问题。你需要我干什么就说吧。”
铁铉微微一笑,道:“你中了箭伤,燕王也中了箭伤。在我看来,燕王的伤势远不及你的严重。现在,既然你都已经好透了,燕王的伤也一定已经好透了。以我对燕王的了解,他现在一心都要报这个仇,恨不得马上踏平了济南城,他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坐在大清河对岸,心平气和地等上两个月,等水位落下去。月底之前,他一定会重新把河封好,然后带兵杀回城下。在他看来,大水淹上整整一个月肯定会让咱们苦不堪言,让咱们尝尽厉害,对他来说已经够了。相比之下,还是大炮更让他解气。你觉得呢?”
沈若寥盘算了一下。“到月底——那倒是也没多久了。只是不知道百姓还能坚持几天。”
铁铉道:“你去告诉贤宁,要他马上写布告发下去,即日起无论井水泉水,必须先经沉淀过滤之后烧至沸腾,方可饮用。另外,如逢降雨,一定要全城家家户户一起接雨水,然后要用同样的方法过滤消毒之后才能用。”
沈若寥道:“是;——那个,鼎石兄,万一燕王真的下定决心要把我们渴死,不采取任何措施封河,——”
铁铉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
“真到那个地步——”他缓缓地开了口,然后又停下来。半晌,沈若寥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真到那个地步,”山东参政大人低声说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你说呢?”
“你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呢?”铁铉笔直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期待。“依你看,你觉得,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应该怎么办?”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我……”他欲言又止。
“你不敢说?”铁铉淡淡地微笑了。“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还有什么恶事没干过,什么败坏我没见识到?”
“铁大人,”沈若寥满脸通红,“您别这么说。我要是说,我打算把你捆起来和济南城一起献给燕王,你会怎么想?”
“怎么,难道你不是这么打算的?”铁铉笑道,“我把你铐上囚车,让你吃了一箭,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很正常么。”
沈若寥无奈地笑道:“鼎石兄,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换作方先生,铁定没你这么好兴致。不错,老实说,我真的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我不打算捆起你来;不过,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把济南城献给燕王。”
出乎他意料,铁铉竟然温和地笑了。沈若寥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铁鼎石略带欣慰的目光。
“铁大人?……”
铁铉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轻声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对吗?高皇帝痛恨这句话,所以也就痛恨孟子。你担心我也会痛恨这句话。若寥,你我都不是帝王,我们和孟子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典籍可以删改,书本可以烧毁;然而两千年下来,历朝历代却都逃不出这一句教训。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不需要你来操心,我铁铉自己就会乖乖打出献城的白旗,甚至是向燕王下跪,乞求他放济南百姓一条生路。至于我,真的要被济南百姓铸成秦桧一样的铁像,从此遗臭万年,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沈若寥心惊胆寒:“鼎石兄……你千万别这么说,你也千万别这么想。济南百姓是最了解你的人,他们不会这么昏聩,因为你甘受屈辱救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