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永平城里休整。
李景隆接报大怒,连连咒骂吴高匹夫,无谋不算,连点儿军人起码的忠勇也没有了,这样轻易让反王扭转了自己一部分劣势。他当然不知道,连沈若寥都不知道,燕王还在北平的时候,为了动员手下将士跟他出发援救永平,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景隆色厉而中馁,闻我在必不敢遽来,不若往援永平以致其师。吴高怯不任战,我至必走,然后还击景隆。坚城在前,大军在后,必成擒矣。”
现在,事实证明燕王的判断至少在吴高这一句上是说对了。当然南军这边是没有人知道的;如果李景隆知道了,他不知道会不会感到羞愧,对于自己军中的将领,他一个大将军还不如作为敌人的燕王了解得更多更深。
李景隆下令攻城军队暂停进攻,只是牢牢围困北平,他就不信,一座孤城能没有弹尽粮绝的时候。大将军自己则带着二十万南军一起在郑村坝安然等待燕军回来,打算给远途劳师的燕军来个迎头痛击。
谁想到大将军做出如此安排之后,隔两日,又有消息送来,燕王竟然率领五万精兵又从永平出发,没有回北平,而是沿东北方向进发,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每一步棋都在对方意料之外,这就是燕王的高明所在。沈若寥看着地图,燕王向永平东北方进发,目的地只能是大宁了。大宁是宁王朱权的封地,他去那儿干什么?燕王起兵三个月,节节告胜,步步南下,突然之间,朝廷北伐大军兵临北平城下,燕王却丢下北平不管,一股脑跑到东北大宁去了。这完全不着边际,他到底想干什么?
连续几天,沈若寥一直都在苦苦思考,燕王率兵去解永平之围的真正目的。此时此刻,他仿佛有些领悟了,燕王从一开始,最终的目的就不是解救永平,而是率军北趋大宁。他所剩下的问题就是:去大宁干什么?大宁有什么?
除了一个燕王的十七弟宁王朱权,那个素有智囊、善谋美称的亲王殿下,还有什么?没了。所以,燕王一定是去抓宁王了,他要把宁王变成自己的助手,自己的谋士。这是显而易见的。
问题是,曾经“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的宁王朱权自从被朱允炆削去了三个护卫之后就风光不再,除了一个宁王绝顶聪明的脑袋瓜以外,给不了燕王任何东西;而宁王的脑袋肯定要和宁王的身子连在一起,但宁王的身子却不得不跟着大宁的军队走。须知大宁都司地处东北边疆,历来是军事要冲,因此常年有重兵镇守,辖内设有兴州、营州等二十余卫,都是精锐部队;特别是朵颜、泰宁、福余——这闻名天下的朵颜三卫,都是元朝降将麾下的蒙古骑兵,极其骁勇善战。大宁的军队,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支军队能够拦得住;如果军队说个不字,宁王自己就是再愿意不是也白搭,燕王什么也落不着。更何况,军队简直是一定不会同意,朝廷把大宁的军权一直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沈若寥望着地图,突然间,他想起了大宁有什么;他什么都明白了。
如果燕王把整个大宁的军马和宁王朱权一起连锅端了,这个天下就等于已经入他囊中了。而以燕王的头脑,他肯定能想出法子,把整个大宁军队完好无损地抢过来。
这是一着怎样的高棋,下棋者又有着何等常人所难以企及的远见。燕王朱棣在起兵三个月来一路得胜的大好形势下,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乘胜继续南下向京师进发;相反,几个战役下来却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兵力还远远不足,很有可能在朝廷五十万北伐大军的冲击之下灰飞烟灭。所以,燕王要为自己扩充军力。征募新兵永远是效率最低的办法;精明的燕王选择了抢,从朝廷手中把整个大明帝国最优秀最勇猛的一支部队抢到自己手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沈若寥在京城学会了靠天吃天,而困境重围之中的燕王朱棣则胆识非凡,走出了足以让他一辈子为之自豪的靠敌吃敌的一步棋来——正是这一步棋,最终奠定了后来一切的结果。
沈若寥立刻冲出了自己的营帐,冲到李景隆的大帐里来。大将军麾下那些将领都在,大家好像正在讨论着什么。李景隆见他冲进来,有些吃惊,问道:
“这么晚了,监军大人有何见教?”
沈若寥道:“大将军,不能让燕王进入大宁!请立刻传令大宁守将严防燕军,准备出击;此外,是不是最好派我军十万人前去接应,围堵燕军,务必将燕军围困在大宁城外?”
李景隆用心看了他一会儿,微笑道:
“监军大人,您来之前,我和在座诸位将军正在商议此事,我们已经决定了,不派兵追击,燕王爱去哪儿去哪儿,随他的便。我军还是按照原来的部署,二十万驻守在郑村坝以静制动,剩下三十万,也该歇好了,从明早开始,继续攻城,一日也不要停歇。”
沈若寥道:“可是……燕王决不能进入大宁!”
“为什么?”李景隆不动声色地问道。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说道:“因为——大宁有朵颜三卫。”
“这我就不明白了,”李景隆微笑道,“在我看来,正因为大宁有朵颜三卫,所以我可以随便燕王去那里想干什么干什么,料得到他什么也干不了,恐怕压根连大宁城都进不去。”
沈若寥道:“大将军,天下人皆知朵颜三卫厉害;正因为如此,所以不能让他被燕王夺了去!燕王此去大宁,就是要抢朵颜三卫,他的意图很明显。”
李景隆微笑地瞟了一眼座上诸将,问道:
“刚才,谁的意见和监军大人不谋而合来着?我记得有人也提出过这种担心?”
陈晖看了看盛庸,轻声道:“是末将和盛将军提出的。”
李景隆点头道:“不错;两位将军想得很周到,我们一定要严防反王偷取朵颜三卫的阴谋得逞。我已经给大宁都督刘真、陈亨和都指挥卜万去了信,他三人已经给我回信,相约合兵。刘真、陈亨和卜万三人此刻正率十万大军驻扎在松亭关,扼守住燕军去大宁的通道。反王不但进不了大宁,而且会被早有准备的大宁军马就地歼灭。所以,监军大人完全不必担心反王能够得到朵颜三卫。”
沈若寥微微松了口气,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准备;是若寥多虑了。”
攻城继续惨烈地进行着,除了大量的士兵前赴后继地阵亡以外,毫无进展。眼看进入了冬十月。天气迅速地冷了下来。初冬时节的北平,不再像以往沈若寥记忆中那般肃静,到处是一片战火连天。炮火却奇怪地使得北平越来越冷,满城冲天的火光,却不能给人丝毫暖意;攻城的士兵已经越穿越厚,特别是南方来的战士们,受不了每日早晚的强劲北风,操刀拿枪都缩手缩脚,不停往手上哈暖气。
沈若寥每日都只是在观战,一面想象着城里究竟是什么一番景象;这样的非常时期,全北平城的囤粮应该都已经囤积聚集到了一起,由燕王府统一分配给全城百姓,每人每日定量,确保大家都有饭吃,人人都能打仗。这种情况下,城里铁定也不再有什么工商业可言,洪家酒店想必也已经关门了,八大胡同恐怕也不会再有生意了。荟英楼的姑娘说不定此时正和吕姜,甚至和燕王妃、郡主们坐在一起,不分贵贱干着同样的活,为燕军将士们赶制过冬军衣军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