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着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罢?”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怨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着闲话,直到赤霞宫。
此时凤姐正迫着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他们入坐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偏过老太太了。”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他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
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贾母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睡晚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着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赶得上呢?”正说着,宝玉已同贾珠进来。
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钟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贾珠,钗黛二人架着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伺应。
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着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互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他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那知他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凤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着急。”黛玉笑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
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真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那里去了?”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他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他们的主意,那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他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几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那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他就嘀嘀咕咕的把我票住了,这么大还像几岁的孩子呢!”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更要受累了罢?”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没有你们在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窑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罢。”
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姑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几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他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天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着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怡红院,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到蘅香苑去住罢,也和麝月他们见见。”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他肯不肯?”黛玉道:“那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罢。”
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苑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着哥儿还要磨我,那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
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他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他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他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他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他们带仙丹去呢?”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他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他亲自布置的呢。”
宝钗看那墙上挂着李居中画的“灵芸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着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窑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着青玉磬。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像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像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着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他们还等着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他们只管关门罢。”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里屋,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苑住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上,满院翠阴,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着通红的长尾,衬着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就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宝玉被他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茎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子像小珊瑚豆的。
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着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番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搧的小扇子,他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
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像。”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他会哭不会?”
一时宝玉和(马叉)黛往贾母处,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
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着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罢,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怡红院,我服待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着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麝月道:“你也太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晴麝二人服侍他换上。晴雯问道:“二爷到那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候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最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便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
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罢。”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立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那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针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往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