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不舒服,再想吃这丹药可就晚了。还说老爷向来孝顺,肯听老太太的话,千万再听这一句罢,老太太决不会给当上的。”贾政道:“这倒奇了,老太太有话吩示,为什么不把我叫去?再不然亲自给我托个梦,倒要绕那么大个弯子,这就可信而不可信了。”宝钗道:“实在是老太太亲口吩咐我的。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老爷太太面前造鬼话,老爷不要多疑。”贾政道:“前天你太太说了,我没有理会;今天你们就来了,硬抬出老太太来,这不是串的扇面么?”王夫人道:“这都是为好,谁还耍那些手段?又牵扯上老太太,我们也没有那种道理。”贾政只是摇头,一会儿便出去了。王夫人对李纨宝钗道:“你们看,这叫我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向来的脾气,是越说越拧,也许自己会觉悟过来。”宝钗道:“宝二爷就料定老爷不肯听的,他说不吃也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还有办法,我们只可看他的了。”
婆媳三人正在那里发愁,只见贾蕙进来,笑盈盈的向王夫人和李纨宝钗道喜,说道:“今天有旨意,兰大哥转了了兵部尚书了。”李纨道:“兰儿从来没管过兵,就是做了两年的兵备道,也是个虚名儿,如何会调兵部呢?”贾蕙道:“凡事都是机会凑成的。前个月珍大爷上个封奏,条陈了四五件事,有一条是以文辖武,皇上就记在心里。前几天又有江西藩司来京陛见,上头问起江西有无土匪,他奏道:‘从前九江一带,有个匪首叫黄飞龙,非常猖獗;那时都御史贾兰,正做兵备道,督率防勇把那股土匪打平了,从此地方上非常安静。’因此,上头很夸奖兰大哥,说他知兵,所以有这番升调。”王夫人道:“兰小子这几年在军机很见长,因他笔下本快,临事也有决断。
若在兵部,全是武边的事,未必办得好罢?”贾蕙道:“那兵部也全是纸片上的事,无非核议章程,审核保案,并没什么难办的。就是兼着神策府大臣,也只挂个虚衔,有时帮着出出主意,还不抵军机吃重。
宝钗问道:“祭岳的事,派定了没有?”贾蕙道:“单子是定了,还没有发下来,听说七月初才走呢。还听说,江浙绅民吁请圣驾明春南巡,若果真准了,借着随扈回南逛逛,倒是难得的机会。”宝钗道:“从前南巡,我们薛家接过两回驾,用的钱像淌水一样。如今不是从前的光景,谁家还当得起这皇差呢?”贾蕙道:“上头的意思,这回若南巡,一切用度都从内库开支,不用民间一丝一毫,这真是古今少有的。”贾蕙又坐了一会,先去了。李纨要等贾兰来此,问问情形,偏是那天有议政处会议,候至申末,尚未见来,只可同宝钗先回城去。
眼前正是三伏天气,探春喜园中凉爽,时常回来住住;巧姐也住在平儿处,和平儿常到园中,因此比往时较见热闹。那凹晶馆、藕香榭、紫菱洲等处,虚旷临水、最宜纳凉。宝钗每天歇过午觉,便和李纨、平儿、探春、惜春、湘云、巧姐诸人,携带茶具及冰镇瓜果,到那里闲坐清谈。或倚栏观荷,或绕阑垂钓,或探惜姐妹下棋、余人观局,或惜春作画、宝钗抚琴,大家听听、看看。过三两天,也轮流往西山别墅问安。
不久颁下旨意,派贾蕙致祭中岳。贾蕙先请假五日,在家料理行装,宝钗兰香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假期届满,已是七月初旬,随即请训起程。贾蕙行后,紧接着贾兰又钦差前往畿辅及鲁豫等处阅兵,那阅兵大臣体制较崇,更须铸发关防、奏调员弁。俟各事办妥,便也起节出都,与贾蕙行期相距不及旬日。
自兰蕙弟兄先后出差,贾政山居更觉寂寞,却喜精神尚健,每日只观书消遣。有时替贾权讲讲书、改改诗赋,有时带着贾权或一二小厮,往山中近处散闷。交了白露,贾政便有些咳嗽痰喘,初时以为伤风小恙,不曾服药。王夫人却因贾母之言,暗自担心,忙命人去请王太医。
那天王太医从太医院该班下来,正在北淀公所,闻知贾府传请,便即打听西山别墅的路径,赶着坐车前来。王夫人命贾权陪他在外书房暂坐,一面告知贾政。贾政不悦,道:“你们太小题大做,我这伤风咳嗽,养两天就会好的,请的什么大夫呢?”王夫人道:“既已请来了,给他看看,吃一两剂药,早点好了不省心么?”贾政无语。一时贾权陪王太医进来,先向贾政请安,问知大概病情,然后诊脉。指下捉摸了许久,又看了舌苔,说道:“中堂贵恙是肺经不舒,又感受外邪,邪郁于中,气不宣达,所以发喘,吃两帖疏散之剂就好了。”王夫人叫小厮问道:“大夫看着究竟要紧不要紧呢?”王太医道:“依晚生看,决不要紧,请老太太尽管放心。”当下支起眼镜,濡笔沉思,就开了一个方子。是:蜜杷叶二钱空沙参一钱冬桑叶一钱半苦桔梗二钱苦杏仁三钱川贝母一钱半抱木茯神一钱净蝉衣二钱粉甘草五分外加益元散一钱为引写完了,呈与贾政道:“晚生愚见如此,还请老中堂酌正。”
贾政细看一遍,觉得甚妥,即交给小厮们飞马抓去。王太医又夸赞这园子结构很好,又问兰大爷、蕙二爷几时可以回京,贾政和他闲谈了一阵,还亲自送他出去,王太医再三拦住道:“不敢,不敢。”乃命贾权代送,自己只送至月亮门而回。
是日,贾政饮食起居尚同平常一样。不料连服两剂,咳嗽未减,痰喘更甚,又夹杂有些心痛,便觉得支持不住,只在藤榻上歪着。王夫人又请王太医覆诊,另换一方,仍不见效。饮食不进,日渐委顿。李纨、宝钗、探春、惜春都出城来看贾政,见病体渐重,只可住下帮着服侍。那上房东跨院,尚有南北十间大房,王夫人命人收拾出来,给他们居祝贾赦友于情笃,每次从仪鸾司下班,必来看视。随后贾琏知道贾政病重,也带同平儿来视,在外书房住下。大家都道:“这病王太医决治不了,赶紧另请名医方妥。”
过一天,尤氏来了,说起替胡氏治病的杜御医能治疑难之病,探春忙令巡弁进城去请,偏又于一月以前回南去了。还是薛蝌荐一个儒医,姓沈、号修梅,是江苏常州人,曾经治过理国公诰命的病,著有奇效。大家听了甚喜,又打发巡弁去请。
从晌午盼望起,直到酉正,那医生才到。
贾琏陪他进来,李纨宝钗等隔着纱帘看那医生:约有五十多岁,两撇胡子,尖瘦面庞,穿着二蓝团花宁绸袍子,外加石青库缎方褂,缓步入室。此时贾政歪在炕上,神昏气促、痰声作吼,沈修梅问道:“这位就是老中堂么?”贾琏道:“正是家叔。”沈修梅听了,忙即打恭,在炕前小杌上坐了,倒替诊了左右两脉,作低首闭目沉思之状,良久方说道:“据晚生看,老中堂是老年本病,肝肺两亏、气分失运、所以发现咳嗽,兼之脘痛,这要从补气调中才是正办。若照外感治去,就愈引愈深了。”贾琏道:“足见先生高明,从前确是误于疏表。此时改从调补,可能搬得回来?”沈修梅道:“若是此病初起就由晚生效劳,准可有十分把握,眼下病到如此,只可尽力为之,大概五六分可望。吃一两帖,若能把心痛止住,那就大有可为了。”贾琏便请他至外面客厅开方。好一会,才拿了方子进来,大家看是:中堂方。衰年积耗,肝肺两竭,咳频痰滞,牵作脘痛;六脉沉细,左关尤甚。亟宜固本,以扶阳调中为主,方俟钧裁。
高丽参四钱於潜术三钱生黄芪三钱
云茯苓二钱杭白芍三钱当归心一钱五分
广陈皮二钱北沙参二钱粉甘草五分
灶心土一钱为引
王夫人看了道:“他说的也很对。这方子,你们看怎么样?”李纨道:“老年人气分总是亏的,这里头除了高丽参稍重一点,别的还没什么。”王夫人道:“那就叫他们赶紧抓去罢。”
等到晚上,煎好服了,似乎痰喘轻些,次日便又重了一剂。
那知二剂服了,心痛更甚,神智渐至昏迷,大家焦忧无策。宝钗忽然想起,说道:“咱们索性把仙丹研碎,灌了下去,也许救得回来。”李纨道:“人家都是吞服的,若研碎了,只怕差些,还是你到太虚幻境去问一问罢。”
正在说着,忽见焙茗带笑进来,回道:“二爷家来了。”
李纨道:“那个二爷?是小蕙二爷么?怎么没到就折回来了?”
焙茗笑道:“是我们宝二爷!大奶奶您看,那走进来的不是二爷么?”李纨宝钗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果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仍旧冠金挂玉,从垂花门走进,直至上屋。先见了王夫人,叫声“太太”,便至贾政炕前。见贾政病态昏沉,不觉泪下,忙伸手至贾政口鼻间,试一试呼吸的气,又按按心房及左右脉,回身向王夫人道:“老爷这病还不要紧,太太不用着急。”一面又向宝钗道:“姐姐,你亲自去取一杯净水来罢。”宝钗出去取水。这里宝玉从怀中掏出锦匣,内有一粒金色仙丹,如桐子大小,拿给王夫人看道:“这是元妃娘娘赏的‘夺命丹’,是用北斗天浆炼成的,只这一丸,老爷的病就好了。”少时宝钗将净水取到,宝玉另要了一个干净杯子,一个小银瓢,先就杯中注了四五瓢的水,随即将“夺命丹”放入,口中念念有词。
看着那丹花化在水中,那水变成了黄金颜色,宝玉亲自擎至贾政面前,一瓢一瓢的慢慢灌下。
到底仙丹有回天之力,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贾政便已苏醒。
睁开眼瞧见宝玉,就说道:“玉儿,我深悔没有吃你的药。”
歇一会,又说道:“玉儿,你怎么能来的?我别是做梦罢?”
宝玉道:“老爷不是做梦,是宝玉因为老爷欠安,赶着家来的。”
贾政道:“我不信你能够回来,要末我也到了太虚幻境罢?”
说着四下里看看房子,又看看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诸人,微笑道:“也不像太虚幻境,倒把我迷惑住了。”王夫人道:“老爷不用疑惑,是宝玉赶回来,用仙丹救你的。你看那灌药用的杯子、勺子,不还在那儿呢么?”贾政心中这才明白,拉着宝玉的手,叫声“玉儿”,不由得痛哭,宝玉也跟着哭了。
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等痛定思痛,也不禁酸泪迸落,大家哭成一片。
贾琏在书房里,听见上房一片哭声,以为贾政出了事了,连忙同平儿三步两步的跑进去。只见贾政拉着宝玉的手,在那里对哭,还以为看错了人,仔细一瞧,果是宝玉,更为诧异。
平儿忙上前将王夫人等劝住,贾琏也进前向贾政劝道:“老爷病好了,宝兄弟又回来,正该欢喜,怎么倒伤心呢?”贾政止住哭,宝玉方向贾琏见礼道:“琏二哥这回来京,真巧得很,正赶上老爷欠安,兰儿蕙儿都出差去,全仗着你在这里。”贾琏道:“老爷待我恩厚,这还不是应该的?我万想不到在家里会和你见面。”宝玉尚要答言,李纨、探春、惜春等都上前与宝玉相见,这一句、那一句,忙得答不过来。大家见他谈谈笑笑、形态如常,不露一毫仙迹,几乎忘了他是出世的人。
一会儿,贾政吵饿,要东西吃。王夫人忙打发玉钏儿到厨房去吩咐。玉钏儿没回来,贾政又要下地来坐,王夫人道:“老爷刚好了,别累着,还是多养息养息罢。”李纨探春等也纷纷劝阻,倒是宝玉说道:“老爷此时,身子已同好人一样,只管下地来,不要紧的。”于是宝玉探春扶贾政在靠椅上坐下,贾政笑道:“我一向误于讲学家的话,以为‘圣人不语怪’,凡非常的事,即是妖异。从宝玉生下来带着那块玉,我就心里患恶,那仙丹我不肯吃,也是为此。今天这一来才知道,从前所见大错了,怪不得老太太说我哪。”宝玉跪下道:“宝玉种种不肖:小之不能先意承志,大之不能立身显扬,想起来不可为子。不料此番还能够回来服侍老爷,从前种种不肖之罪,老爷就饶了宝玉罢。”贾政将他拉起,又拉着他的手,流泪不止。
王夫人道:“宝玉别招你老爷伤心啦。”
此时天色已晚,大家摆上晚饭,宝钗替宝玉另预备了水果。
王夫人又吩咐收拾内书房给宝玉祝不知宝玉住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