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劳,把她的英文妙语翻译出来登在报刊上。她们话最投机的是都爱钱,每次出去吃东西,要先商定好由谁付钱再去,或各自买自己的一份,还要互相劝对方:“不再加一点么?”炎樱还异想天开地准备把两张崭新的一千元钞票用蝴蝶结扎在头发上,付账的时候也可叫侍者在头上现摘。
炎樱很会画图,善于用色,虽然有时张爱玲并不喜欢她的手笔,但她还是自告奋勇地“指导”摄影师为张爱玲的拍照片,并代为加工修改。
有一张较大的照片是由炎樱指导摄影师拍的,炎樱在旁边导演:“现在要一张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张嘴笑,要笑的笑在眼睛里。”炎樱又同摄影师商酌:“似乎太多的骨头?”张爱玲在一旁打趣:“不要紧,至少是我的。”但拍出来后,与炎樱所计划的很有距离,因为张爱玲不会做媚眼,照出眼睛里不妩媚,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过后炎樱冒着酷热,骑自行车从照相馆取出放大的照片来送给爱玲,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己了。——没有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两人咯咯都笑了。
炎樱还请了摄影师为她拍了好几张,有一张摄影师最觉满意,柔和的光线,朦胧的面庞,沉重的丝绒衣着,有古典画像的感觉。张爱玲并不大喜欢,倒是喜欢另一张。炎樱也说:“这一张像个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岁。放大了更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了使人吃力。”又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罢,虽然那摄影家要生气,也顾不上这些了。”她一边说着,不待征求照片主人的意见就动起手来,用大笔浓浓地涂上正黄色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了下来。头发与衣服又用暗青色涂没了,单剩下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色,保持原样没有改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像浮在纸面上,很像西方的写实画。炎樱把这幅照片放到墙上的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里泛着竹青的绸子,两边两盏电灯,因为防空的缘故,花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麻麻的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像,爱玲一看,立刻想趴下磕头。看来还不行,又找来小时用的已掉毛的象牙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把扇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才像样。(30)
张爱玲的许多随笔如《洋人看京戏及其他》、《谈女人》、《论写作》、《忘不了的画》、《谈跳舞》、《谈画》大都是表现她对艺术的见解。读来更有意味。她的随笔能够将知识与性灵融为一体,比林语堂轻灵,比钱钟书敦厚,比梁实秋更加风趣,有女性细腻风趣的特点。如《读跳舞》: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从前大概有过,在古装话剧电影里看到,是把雍容揖让的两只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时的舞女也带着古圣贤风度,虽然单调一点,而且根据唐诗,“舞低扬柳楼心月”(此处疑误,这句话是宋人晏几道的名句——引者),似乎是较泼辣的姿态,把月亮都扫下来了,可是实在年代久远,“大垂手”、“小垂手”究竟是怎样的步骤,无法考察了,凭空也揣拟不出来。明朝清朝虽然还是笼统地歌舞并称,舞已经只剩下戏剧里的身段手势。就连在从前有舞的时候,大家也不过看看表演而己,并不参加。所以这些年来,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所以春宫画特别多。)浩浩荡荡的国土,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起来是有点可怕的。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坐着。
张爱玲是爱调侃的,本来稀松平常的东西经她一说就变得非常合趣,她由中国的跳舞,说到西班亚的“探戈”,美国的“惊蛰”,到印度“癫狂的舞”。美国的“惊蛰”舞“大家排队开步走,像在幼稚园的操场上,走几步,擎起一只手,大叫一声‘哦咦!’叫着,叫着,兴奋起来,拼命踢跳,跳到筋疲力尽为止。倦怠的交际花,商人,主妇,都在这里得到解放,返老还童了。可是头脑简单并不一定是稚气,孩子的跳舞并不是这样的。”印度的舞,“舞者剧烈地抖动着,屈着膝盖,身子矮了一截,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的,坐立不安。那音乐也是痒得难堪,高而尖的,抓爬得聒噪。歌者嘴里就像含了热汤,喉咙颤抖不定。”
张爱玲虽不跳舞,但颇有美术的天赋,对色彩与线条极为敏感,因此,谈看画写得更拿手。但是,她似乎不喜欢中国的传统文人画,而更多地偏爱西洋的美术作品,如《蒙娜丽萨》,尤其是赛尚、梵高、果庚及毕加索的油画作品。对中国画家,她只喜欢林凤眠、胡金人的画,她的谈画的文章,要比画本身更有诗意。如她读胡金人画的《白玉兰》。这幅画,我们也可能在现代美术作品选本里看到过,但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幅写生图,画还是画,而张爱玲却把它看做生命,赋予了更动人的生命。她说:“土瓶里插着银白的花,长圆的瓣子,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这样那样伸展出去,非那么长着不可的样子;贪欢的花,要什么,就要定了,然而,那贪欲之中有嘻笑,所以能够被原谅,如同青春。玉兰丛里夹着一枝迎春藤,放烟火似地一路爆出小金花。连那棕色茶几也画得有感情,温顺的小长方,承受着上面热闹的一切。”
张爱玲没有周作人、林语堂、钱钟书那样的渊深学问,广征博引,也就没有他们那种书卷气,而多一份灵秀与生活气息。要的就是这样灵秀与生趣,更带一分华美。
她有些小短文写得实在好,三两句话可以写成一篇妙文。如她说冬天穿上皮袄,“手插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到鼻间,也是冰凉的,像狗。”她的话俏皮也好,蕴藉也好,华美也好,但不写周作人林语堂那种“冲淡”得近于无物的小品。不过她戏拟“周作人体”
写过一篇《说胡萝卜》幽默一下:有一天,我们饭桌上有一样萝止煨肉汤。我问姑姑:“洋花萝卜跟胡萝卜都是古时候从外国传进来的罢?”她说:“别问我这些事。我不知道。”她想了一想,接下说道:“我第一次同胡萝卜接触,是小时候养‘叫油子’,就喂它胡萝卜。还记得那时候奶奶(指我的祖母)总是把胡萝卜一切两半,再对半一切,塞在笼子里,大约那样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们吃的菜里是向来没有胡萝卜这样东西的。——为什么给‘叫油子’吃这个,我也不懂。”
我把这一席话暗暗记下,一字不移地写下来,看看忍不住要笑,因为只消加上“说胡萝卜”的标题,就是一篇时髦的散文,虽说不上冲淡隽永,至少放在报章杂志里也可以充充数。而且妙在短——才起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注释:
①(14)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
②⑤⑦张子静《我的妹姊张爱玲》。
③汪宏声《记张爱玲》。
④《苏青张爱玲对谈录》。
⑥⑧郑树森《张爱玲与〈二十世纪〉》。
⑨张爱玲《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⑩张爱玲《姑姑语录》。
(11)
(12)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
(13)张爱玲《我看苏青》。
(15)周瘦鹃《写在〈紫罗兰〉前头》。
(16)柯灵《遥寄张爱玲》。
(17)(18)苏青《天地编者的话》载《天地》第四期。转引自陈子各《苏青评张爱玲和张爱玲的两幅画》。
(19)《女作家聚谈会》。
(20)《〈传奇〉再版序》。
(21)水晶《蝉——夜访张爱玲》。
(22)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张爱玲》,夏济安译。
(23)转引自陈子善《在茫茫报海中搜寻——张囊玲佚文钩沉记》。
(24)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25)张爱玲《自己的文章》。
(26)为了行文方便,有些当时没有收进《流言》的散文也并作一起叙述。
(27)张爱玲后来回忆年青时生活的《谈吃与画饼充饥》。
(28)炎樱《一封信》。
(29)张爱玲《炎樱语录》。
(30)张爱玲《“卷首玉照”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