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张爱玲,正一步步地远离源远流长的贵族身系,从她华丽世族的感情世界走入现实,看看这吵杂、脏乱、纷坛而又实实在在的生活。
张爱玲拎着网袋,在菜场上转来转去买些豆腐、甜面酱、黄芽菜,张看着这陌生的世界:穿着艳丽而又肮脏衣服的小孩子,青翠醒目补丁连缀的长袍的男人,咧着大嘴扯着高嗓吆喝的小贩,沿街磕头化缘的黑布袍道士,肉店铺里生着麻黄眼睛用上海话骂小姑劣迹的女人,穿着破羊皮袄戴戒指染指甲口镶金牙的老娼妓,夜幕将沉店家无线电里咿咿呀呀的申曲……她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想着古戏唱本里“谯楼初鼓定天下”,看着由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很在感触她把她的感情写成诗:③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补丁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我的青春,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安民心,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这就是张爱玲眼中的中国。纷纷扰扰的人们为着生命的一日三餐奔波,在这毫无色彩的尘世中寻求生趣,中国人的本色与理想全是这样。
她就生活在这样下沉的中国的日夜里。
1946年初,张爱玲以前的一个作家朋友龚之方,筹办了一个山河图书公司,出版一个通俗性文艺刊物《大家》。龚之方虽与张爱玲接触不多,但一直很喜欢她的文章,对她的孤芳自赏落落寡合也很同情。办刊之初,没有一批写稿的人,便想到要拉张爱玲的作品,张爱玲此时正愁着自己的文章无处发表,旧时的刊物纷纷关闭,新的刊物人又不熟悉,况且有时还要忌讳她的名声,像苏青遭遇那想要求换笔名也未可知,她也是不愿这样,这时她也就乐于为《大家》写文章。《华丽缘》就是发表在《大家》上的。《华丽缘》是一篇散文,她在题目下说:“这个题目译成白话是‘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写她一次在浙江乡下看的一出绍兴戏的戏里戏外。这个江南的农村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这里的人不像是花得起娱乐费的,然而一年到头难得的一次娱乐,也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演起绍兴戏。而且还要表现出眼界很高的样子,年轻人学着城里流行的时髦的打扮,评价着:“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
戏子也是乡下式的戏子,但戏台上都是色彩华丽的装扮,乡气而世俗的华丽。戏是中国传统式的故事,秀才小生一边读书赶考,一边表兄妹偷情,被老夫人发现,把小生送回读书,路上庙里遇惊艳,又是一番缠绵,卖身投靠女家……下面大概是以后金榜题名,奉旨完婚,自会一路取过来的。
她听不懂内容,只是看看红红黄黄的颜色,听着慢悠悠的腔调,那种腔调对心慌意乱的现代人是一粒定心丸。然而,张爱玲却注意“那绣着‘乐治剧团’横额的三幅大红幔子后,露出祠堂里原有的陈设,里面黑洞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