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从哪一天起,他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他自己好。
否则怎么解释他那样一个聪明圣哲、世事练达的统帅,居然会把关中变成一个烂泥塘,任他的老部下们在那里沉沦覆灭?
但疲劳最终还是压过了忧患,他眼皮打架。由不得地合上双眼,沉沉地睡过去。
没有梦,沉得和死亡一样。
他被人摇醒,几乎醒来的瞬间就听到朱龄石在大声下令,要弓箭手都到林边去。紧接着。他听到外边有人在大声喊叫:
“晋军弟兄们,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他霍地跳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伸手扶着树稳了稳神,跟着朱龄石朝外走。
此时刚刚过午时。今天是个大晴天,树林外的荒地被照得白花花的。看不到边的匈奴骑兵在来回小跑,掀起的尘土顺着风势扑进树林。
久经战阵,此时居然心狂跳。
不是害怕,而是太意外。
匈奴人怎么会知道他们藏在这里?
第一个念头是刘义真那一路出事了。匈奴人从那边得知还有这一支军队。但马上否了这个想法:如果这样,匈奴人没法这么快赶过来。
好在这里全是树,匈奴骑兵施展不开,不会贸然闯进来。但是他们围在四周,晋军清一色的步兵也冲不出去。
而且……
他心头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
火!
只要一排火箭,树木、枯枝、枯草,无一不是化骨利器!
想到数千人被集体焚化时的惨叫声和焦臭味,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不能大声说出来。那样会让士兵胆寒。乃走到朱龄石身边,贴着耳朵小声地向他告警。后者眼神一寒,但很镇定地叫来几名幢主。要他们叫醒所有弓箭手,将他们都布置到树林边缘,射杀任何靠近的匈奴人,同时组织健硕力大的士兵,在林中砍倒一圈树木,辟出一个环状隔离带。这样就算外围树木着火,也不会殃及林子深处。
士兵们无声地行动着。陈嵩从他们脸上看到了绝望。就算不被烧死,就算匈奴人无法冲进来屠杀。靠那点只能支撑三五天的干粮和随身携带的水,饿死也是难以逃过的。他们当然可以冲出去拼命,但人人都知道那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树林里除了坎坎伐木声,没有别的声息。弓箭手和砍树兵之外的人,重新躺了下来。现在他们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手要做什么。
对手先礼后兵。
匈奴使者没有穿盔甲,没有带兵器,甚至没有骑马,像个寻常的马贩子一样,穿戴者一身皮子走进来,脸上挂着胜利者故作谦卑的奇怪笑容。
朱龄石和陈嵩再一块羊皮上坐下,招呼使者也坐。
使者说我是奉赫连璝将军命令来请贵军投降的,你们已经被包围,说实话没有出路了。赫连璝将军不忍心看到你们这样一支军队被消灭,希望你们放下武器走出林子,他保证不亏待你们,还要向皇帝陛下引荐你们,让你们在我朝继续为官。官兵可以编入大夏军,还是原来的官带原来的兵。
朱龄石听他说完,很平静:
“贵使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使者说将军只管问。
朱龄石指了指身边的树:
“我们从长安出来,夜间到达这里,自谓神不知鬼不觉,你们是如何察觉的?”
使者笑了笑:
“将军说得没错,你们的确是用兵神速、行动隐蔽。实话实说,我们没有发现你们的行踪。”
朱、陈二人互看一眼,不明白使者在卖什么关子。使者看到他们的神情,掩饰不住得意之情:
“准确地说,我们也是赌了一把。姚灭豹将军此前曾多次化妆到长安一带侦察,他知道这里有这么一片林子,往来途中不止一次在这里夜宿过。他觉得你们有可能在这里藏身,建议陛下派人来看看。赫连璝将军本来是要到青泥一带去追击刘义真的,临出发前被皇帝陛下授予新任务,他不太情愿,不过现在看来,他是捞到大鱼了。”
陈嵩沉痛地低下头去,后悔当初不该在渭河边上放走姚灭豹。
朱龄石听完,内心连呼天意,但脸上毫无表情:
“既如此,烦劳贵使回去向赫连璝复命。他既然已经得手,那么我们是战是降,他就不必着急。容我和部下商议商议。”
使者笑了笑,说我们的确不急。将军已经下令绕着这片林子扎营,就是一只兔子也跑不出去。我们也乐得安生歇息,静候将军想好。
看着使者背影走远,朱龄石看了陈嵩一眼:
“这个姚灭豹。你了解他吗?”
陈嵩说一员猛将,智勇双全,在池水之战中交过手,后来在渭河边见过一面。
朱龄石瞿然一惊:
“在渭河边见过?”
陈嵩自筹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便把当初放走姚灭豹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以为朱龄石至少会责骂他几句,不料后者点点头。说要是换了我,也可能放走他。只不过我要是知道他侦察过关中,就不会选择在这里藏身了。
他们在树下坐了一阵,不说话。
赫连璝带人包围了树林,这件事反倒带给陈嵩一种莫名的希望。赫连璝不是什么硬骨头。太爱惜自己,打急了就会跑,不但不是三军主心骨,反倒会消弭部下士气。如果能找到一种打法,让赫连璝破胆,那就有可能打破这种困局。可是此番不比池水之战,如今赫连璝是得胜之师,而北府兵是丧家之犬。主客悬殊,战局不难逆料。
但他还是很高兴围住他们的是赫连璝而不是王买德或者姚灭豹。
拿起干粮带,摸出一块胡饼。刚要咬,看了看眼前走过去的一个兵,又把胡饼塞了回去。他身上还有两颗老四给的不饥丸,他可以吞服那个,胡饼还是留给别人吧。马上想到应该告诉朱龄石,要他赶紧把所有人的干粮和水都收起来。开始定量定时分发。
他拿起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小小地往下咽。这是老兵都会做的额事。没要大口灌,每次喝一小口。每口一点点咽,这能让你在缺水时尽量少消耗水。
忽然想到这个林子有个好处,就是有条河穿了过去。
他们可以凿冰。
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
这条河应该是有帮助的。
他在林子里找了一阵,找到了这条河。河面不宽,也就比一辆马车的两轮间距稍宽几尺。但是河岸并不矮,差不多一人高。岸边长满灌木和枯草,一个寻常身高的人要是贴着河岸踏着冰走,岸上的人并不容易看到。
他叫来一个士兵,要他在冰上猫腰前进,自己在岸边看,发现看不见那个兵。他带着那个兵,踩着兵一直往前走,发现这条河在树林里兜了半圈后,由北向南穿了出去。他俩走到树林边才驻足,发现此时河面已经比三四辆马车还宽了,最近的匈奴帐篷离河岸有四五十步。
陈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回去找到朱龄石,在地上画了一幅简图,而后指着流到树林外的冰河:
“匈奴人在外面扎了连营来困我们,但我向他们不会在冰面上搭帐篷吧。”
朱龄石说你的意思是这就是匈奴人的一个缺口,我们可以钻出去?
陈嵩说这么多人不太容易钻出去,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缺口狠狠咬赫连璝一口,趁着他慌乱恐惧再突围。
朱龄石眼睛闪光,显见是很愿意来这么一口。
陈嵩攥着下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胸臆洞开:
“朱将军,请你立刻派一个使者到匈奴营中去,跟赫连璝谈投降条件。这个人必须足够机灵,回来要能在图上标明赫连璝大帐的位置,尤其是它离河岸有多远。赫连璝带兵由南到北从长安来,我估计他会就近在树林南边扎起中军大帐,不会多费神跑到东西北三面去,那么这条河十有八九也穿过了他的大营。”
朱龄石是一等一的聪明人,马上领会到陈嵩的意图,兴奋地用拳头砸掌心:
“这个好办,我的亲兵队长就很合适!”
亲兵队长中等个头,走路像一只豹子一样有力而无声,眼睛一如鹰隼,但整个面相是笑呵呵的。陈嵩暗暗高兴,这样的人不会让人过分生疑。
还没有完整的想法,但他知道从冰河到赫连璝大帐的距离必须摸得清清楚楚。
亲兵队长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搞清楚。
陈嵩说你进他大帐前要慢慢走,离开也要慢慢离开,中间最好还能找借口在营房里转转。
队长说我懂了。
队长换下甲胄兵器,也一副斯文打扮,徒步出林子去了。
陈嵩转身对朱龄石一拱手:
“朱将军,请给我精选三十名跑得快、脑子活、短兵格杀功夫高的老兵!给每个人配上连珠弩。”
朱龄石皱了皱眉眉头:
“三十人够吗?”
陈嵩说这种场合人多无用。
朱龄石知道陈嵩用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给你最好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