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清醒着的人,却比酒醉的人更恨自己。他恨自己此刻的理智,他多想肆意妄为地醉了,多想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妻子,然后告诉她:“嫣儿,我在,我还活着……”
小雅手里拿着酒壶,把季布拉到一旁。她一边喝,一边聊。而在听到季布讲着种种关于钟离昧从前的故事时,她突然开怀大笑,可是笑过之后,却又痛哭流涕。
从前季布与钟离昧最是要好,他是最了解钟离昧的,两人甚至时常穿错彼此的衣服。季布就把钟离昧的那些糗事和英雄事迹,一股脑全讲了一遍,说到最后,堂堂男儿,竟也嘤嘤哭了起来,像个孤单的孩子,那么伤心。
这边的桌案上,莫紫嫣醉得趴在案几上,口中还不时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她每念一次,身旁唯一清醒的男人,心就狠狠地抽痛一次。
“项大哥”,“夫君”,“大王”……
“不要……”,“大王不要丢下我……”
她好像在醉梦中,梦到了她们从相识到乌江的诀别。
而男人听着她一声一声地呼唤,就好像重新经历了十几年的人生。
他的心,撕裂般地疼。
他终于不顾被小雅看到的后果,轻轻抚上她的容颜,心疼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这么多年不见,她依然是那么美,命运辜负了她,然而岁月却眷顾了她。
方才宴席之上,那个威严凛凛,那个坚强的大汉女皇,此时此刻却在酒醉之下,被出卖了她所有的伪装,出卖了她坚强的外表之下,那颗柔弱与孤单的心。
她依然那么惹人怜爱,那么让人心疼。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从下巴,到唇际,到鼻尖,到眼睛,再到眉心。
她眉心的那朵梅花,他远远地看去,曾以为那是妆容,此刻静静地触摸,才感受到那是凸起的陈旧疤痕。
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面积的伤痕?
“嫣儿,对不起……”
月华静静,星辰斑驳。
长风吹过宫殿,女人的衣衫单薄,不禁一个寒颤,燕辰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女人的身上,醉得不清不楚的女人,突然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臂。
她忽地睁开眼睛,看着俊朗的男人,茫然地唤了声:“大王,我要回宫。”
是的,她要回宫,她累了。
然后她也不管男人的反应如何,倔强的像个孩子一般,自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向着大殿外走去,燕辰担心地紧跟在她身后。
大殿之外守命的太监总管王福栓,见太后大醉,赶忙命侍卫准备御辇,想将娘娘送回椒房殿。哪知莫紫嫣突然变脸,醉醺醺地指着众人道:“谁都不许……不许跟着我!”
女人说完就转身,继续倔强地走她的路。
“这……”王福栓很不放心地看着太后,又有些祈求地看了看燕辰,男人颌首道:“我送太后回去吧。”
“那就有劳燕公子了。”王福栓躬身道。
燕辰并不认识回长乐宫的路,只能一路紧紧跟在女人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
今夜的月色很美,月亮很圆,不知是否喻示着人间的团圆?
莫紫嫣一路跌跌撞撞,一直走到了一处有假山,有湖畔的地方。燕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熟悉。
尽管,这假山,这湖畔都还没有完全建好。
经历这一路的风吹,女人也登时清醒了几分。
她站在亭廊下,良久才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口中淡淡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燕辰轻轻地回道:“不知道。”
“它还没有建好,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烟雨园。”
男人深深地望着她,喃喃地重复着:“嫣羽缘?”
女人轻轻一笑,眼睛突然那么明亮:“在旧楚国的彭城,霸王宫之后,有一个世外桃源,叫做‘嫣羽缘’,这里就是仿照着嫣羽缘而建的。”
难怪!难怪他会觉得如此熟悉。
当年他命人建造嫣羽缘,亲自设计园中的每一处景色。只是后来出征齐国,他没有办法亲自督促工人的进度,再回到楚国时,已是楚汉战争的开始,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再去过那个地方。
见男人突然沉默,女人回过头来,深深地望着他。
也许是醉了,也许是月色朦胧,迷蒙的视像,竟让她更加难辨真伪。
她沉声道:“你,很像我……像我一个至亲的故人。”
燕辰赶忙颌首:“燕辰一介草莽,又怎能与太后娘娘的亲故相提并论。”
“别误会,这世上,没有人能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女人又补充道:“我只是说,你有些像他,而已。”
燕辰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能沉默着不再说话。
“你真的是在匈奴长大的吗?”莫紫嫣又问。
“是。”燕辰轻轻地颌首,淡淡地应声。
“那为什么,你没有漠北的口音?反而言语之间更像楚国方言?”
“回太后,在下的父母亲都是中原人,在下原本的口音是燕赵一带的方言,这几年跟季布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就被他的方言同化了。”
“哦。”女人脸上有淡淡的失望,她默然地看着远方:“我倒觉得,天下只有楚地的方言听着最亲切。”
他心一疼,沉声问道:“娘娘可是思乡了吗?”
“所谓思乡情切,不过是因为故乡有难以割舍的人与情,若是能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天大地大皆可比翼□□、落地为乡。”她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天地别离,苍凉的人间,也不过多了一缕孤魂罢了。”
她走下凉亭,慢慢走向湖边,看着湖中游来游往的鱼儿,有些出神地发呆。
“小心!”
燕辰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差点落入湖中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大肥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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