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亲她,指着桌上的鲜花和明亮的一切,问她:“你对我的情,可以用钞票回报吗?收下吧,不然我不心安。”
璜——泥水匠的工作收入不稳定,是有工程才能赚的。班琪因此也外出去替人打扫房子贴补家用,而三个宝爱的女儿,夫妇俩却说要培植到大学毕业。他们不是富人,虽说我没有请他们打扫、他们自动做了四整天,这份友谊,光凭金钱绝对不可能回报。不然,如果我踏进来的是一幢鬼屋一样的房子,一定大哭去住旅馆。
班琪不放心我一个人,说:“怕不怕?如果怕,就去睡我们家,明早再回来好了。”
我实在是有些害怕,住过了台北的小公寓之后,再来面对这幢连着花园快有两百五十坪的大房子时,的确不习惯。可是我说我不怕。
那个夜里,将灯火全熄了,打开所有的窗户,给大风狂吹进来。吹着吹着,墙上的照片全都飞了起来,我静听着夜和风的声音,快到东方发白,等到一轮红日在我的窗上由海里跳了出来时,这才拉开床罩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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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怕小偷又来,睡去之前,喊了耶稣基督、荷西、徐讦干爸三个灵魂,请他们来守护我的梦。这样,才睡了过去。“呀——看那边来的是谁?”邮局早已搬了家,柜台上全都装上了防弹玻璃,里面的人看见我,先在玻璃窗后比划了一下拥抱的手势,这才用钥匙开了边门,三三两两的跑出来——来拥抱。
我真喜欢这一种方式的身体语言。偏偏在中国,是极度含蓄的,连手都不肯握一下。好久不见,含笑打个招呼虽然也一样深藏着情,可是这么开开朗朗的西班牙式招呼法,更合我的性情。
“我的来,除了跟你们见面之外,还有请求的。房子要卖了,邮局接触的人多,你们替我把消息传出去好不好?”我说。“要卖了?那你就永远回中国去了?你根本是西班牙人,怎么忘了呢?”
“眼看是如此了,父母年纪大了,我——不忍心再离开他们。”我有些感慨的说。
“你要住多久?这一次。”
“一个半月吧!九月中旬赶回台湾。”
“还是去登报吧!这几年西班牙不景气,房子难卖喔!况且你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告别了邮局的人,我去镇上走了一圈,看老朋友们,谈到最后,总是把房子要卖的事情托了别人。他们听了就是叫人去登报,说不好卖。房价跌得好惨的。
“那我半价出售好了,价格减一半,自然有人受引诱。”我在跟邻居讲电话。
“那你太吃亏了,这一区,现在的房价都在千万西币以上,你卖多少?”
“折半嘛!我只要六百万。”
“不行,你去登报,听见没有,叫份一千两百万。”邻居甘蒂性子又直又急,就在那边叫过来。
那是“有价无市”的行情,既然现在的心就放在年迈的父母上,我不能慢慢等。
就在抵达加纳利群岛第二天的晚上,我趴在书桌上拟广告稿,写着:“好机会——私人海滩双层洋房一幢,急售求现。双卫、三房、一大厅,大花园、菜园、玻璃花房、双车车库,景观绝美。可由不同方向之窗,观日出,观日落,尚有相思树一大棵,情调浪漫,居家安全。要价六百五十万,尚可商量。请电六九四三八六。”
写好了字数好多的广告,我对着墙上丈夫的照片默默的用心交谈。丈夫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是应该回到中国父母的身边去了。不要来同我商量房价,这是你们尘世间的人看不破金钱,你当比他们更明白,金钱的多或少,在我们这边看来都是无意义的。倒是找一个你喜欢的家庭,把房子贱卖给他们,早些回中国去,才是道理。”
果然是我的好丈夫,他想的跟我一色一样。
第二天的早晨,我将房基旁的碑石捡了一小块,又拿掉了厨房里一个小螺丝钉,在赴城内报社刊登广告之前,我去了海边。
当,潮水浸上我的凉鞋时,我把家里的碎石和螺丝钉用力向海水里丢去,在心里喊着:“房子,房子,你走了吧!我不再留恋你——就算做死了。你走吧,换主人去,去呀——”
大海,带去了我的呼叫,这才往城内开去。
替人刊登广告的小姐好奇的对我说:“那一区的房价实在不止这么些钱的,你真的这样贱价就卖掉了?可惜我连六百万也没有,不然就算买下投资,也是好的。”(注:六百万西币等于一百八十万台币左右。)
登报的第二天,什么地方都不敢去,倒是邻居们,在家中坐了很久,甘蒂看了报纸,就来怪责我,说我不听话,怎么不标上一千万呢。卖一千万不是没有可能,可是要等多久?我是在跟岁月赛跑,父母年高了,我在拚命跑。
就在那个中午,有一位太太打电话来,说想看房子,我请她立即过来,她来了。
打开门,先看来人的样子就不太喜欢。她,那位太太,珠光宝气的,跟日出日落和相思树全都不称,神情之间有些傲慢。
我站在院子里,请她自己上上下下的去观望免得她不自在。看了一会儿,她没说喜不喜欢,只说:“我丈夫是位建筑师?剑
“那你为什么要买房子?自己去盖一栋好了。”我诚恳的说。
“我喜欢的是你这块地,房子是不值钱的,统统给推倒再建,这个房子,没有什么好。”
我笑了笑,也不争辩,心里开始讨厌她。
“这样吧,四百万我就买了。”她说。
“对面那家才一层楼,要价一千一百万,我怎么可能卖四百万?”我开始恨起她来。
“那没有办法了,我留下电话号码,如果你考虑过之后又同意了,请给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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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她的电话,将她送出去。我怎么会考虑呢,这个乘人之危的太太,很不可爱。
加纳利群岛的夏天到了夜间九点还是明亮的,黄昏被拉得很长。也就在登报的同一天里,又来了好几个电话,我请他们统统立即来看。
门外轰轰的摩托车声响了一会儿才停,听见了,快步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如花也似的年轻人,他们骑摩托车、这个,比较对胃口了。男人一脸的胡子,女人头发长长的。
他们左也看、右也看、上也看、下也看,当那个年轻的太太看见了玻璃花房时,惊喜得叫了起来,一直推她的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那个太太问。
当然欢迎他们,不但如此,还倒了红酒出来三个人喝。好,开始讲话了,讲了一个多钟头,都不提房子,最后我忍不住把话题拉回来,他们才说,两个人都在失业。
“那怎么买房子呢?”我说。
“等我找到事了,就马上去贷款。”
“可是我不能等你们找到事。”
“你那么急吗?”他们一脸的茫然。
“不行,对不起。”
“我们有信心,再等几个月一定可以找到事情做的,我们大学才毕业。你也明白这种滋味,对不对?”
还是请他们走了,走的时候,那个太太很怅然,我一狠心,把他们关在门外。
接了电话之后,来的大半是太太们,有一位自称教书的太太,看了房子以后,立即开始幻想,这间给自己和丈夫,那间给小孩,厨房可以再扩充出去,车房边再开一个门,草地枯死了是小意思,相思树给它理理头发就好了,那面向海的大窗是最美的画面,价格太公道了,可以马上付……她想得如痴如醉,我在一旁也在想,想——房子是卖掉啦!可惜了那另外六天的广告费。没想到第一天就给卖了。
等到那位太太打电话叫先生飞车来看屋时,等到我看见了她先生又羞又急的表情时,才觉着事情不太顺利了。
那位先生——又是个大胡子,好有耐性的把太太骗上了属于她的那一辆汽车,才把花园的门给关上,轻声对我说:“对不起,我太太有妄想症,她不伤人的,平日做事开车都很正常,就是有一样毛病,她天天看报纸,天天去看人家要卖的房子,每看一幢,都是满意的啦!你这一幢,我们并不要买,是她毛病又发了。你懂吗?我太太有病。”
我呆看着这个做先生的,也不知他不买房子干什么要讲他太太有毛病来推托。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过几天我拿些水果来给你,算做道歉,真对不起,我们告退了。”
他弯着腰好似要向我鞠躬似的,我笑着笑着把门关上了。卖房子这么有趣,多卖几天也不急了。想到那个先生的样子,我笑了出来。他一直说太太有毛病,回想起来的确有点可疑。
这种人来看房子,无论病不病,带给卖主的都是快乐。
那个黄昏,我将厨房的纱窗帘拉开,看着夕阳在远方的山峦下落去,而大城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想到自己的决心离去,心里升出一份说不出的感伤和依恋。心情上,但愿房子快快脱手,又但愿它不要卖掉。可是,那属于我的天地并不能再由此地开始。父母习惯了住在台湾,为着他们,这幢房子的被遗弃,应该算做一件小事,不然住在海外,天天口说爱父母而没有行动,也是白讲。
既然如此,就等着,将它,卖给心里喜欢的人吧。父母是我的命根,为了他们,一切的依恋,都可以舍去。
就在那么想的时候,门铃又响了,那批打过电话来的人全来看过房子了,这时候会是谁呢?我光脚轻轻的往大门跑,先从眼洞里去张望——如果又是那位建筑师太太来杀价,我就不开门。
门开了,一对好朴实好亲切、看上去又是正正派派的一对夫妇站在灯光下。
“听说,你的房子要卖?”我笑说是,又问怎么知道地址的,因为地址没有刊登在报上,而他们也没有打过电话来。“我叫璜,在邮局做事的,echo,你忘了有一年我们邮局为了你,关门十五分钟的事情吗?”
我立即想到六年前的一个早晨,那一次我回台不到四个月,再回岛上来时,邮局拖出来三大邮包的口袋,叫我拿回去。当时,我对着那么多邮件,只差没有哭出来。怎么搬也搬不上汽车。而小汽车也装不下三大袋满满的信。
就在那种进退不得的情况下,邮局局长当机立断,把大门给关上了,挂出“休息”的牌子,在一声令下,无论站柜台的或在里面办公的人,全体出动,倒出邮袋中所有的东西,印刷品往一边丢,信件往另一边放,般空报纸杂志全都丢,这才清理出了一邮袋的东西——全是信。那一场快速的丢和捡,用了十五个人,停局十五分钟。
“对了,你就是当时在其中帮忙的一个。”我一敲头,连忙再说:“平日你是内部作业的,所以一时认不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恩人来了,竟然不识,一时里,我很惭愧。
那位太太,静静的,一双平底布鞋,身上很贴切的一件旧衣。她自我介绍,说叫米可。
我拉开相思树的枝叶,抱歉的说,说草地全枯了,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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璜和米可只看了一圈这个房子,就问可不可以坐下来谈。在他们坐下的那当儿,我心里有声音在说——“是他们的了。”“好,我们不说客气话,就问了——你们喜欢吗?”我说。那两个人,夫妇之间,把手很自然的一握,同时说:“喜欢。”看见他们一牵手,我的心就给了这对相亲相爱的人。“要不要白天再来看一次?”我又问。
“不必了。”
“草死了,花枯了,只有葡萄还是活的,这些你们都不在乎?”
他们不在乎,说可以再种。
璜,先喊了一声,脸就红了,他说:“讲到价格——”“价格可以商量。”我说。看看这一对年轻人,我心里不知怎的喜欢上了他们,价格这东西就不重要了。“我们才结婚三年,太贵的买不起,如果,如果——我们实在是喜欢这房子。”
“报上我登的是六百五十万,已经是对折了。你们觉得呢?”
“我们觉得不贵,真的太便宜了,可是我们存来存去只有五百八十万,那怎么办呢?”
米可把她的秘密一下子讲出来了,脸红红的。
“那就五百六十万好了,家具大部份留下来给你们用。如果不嫌弃,床单、毛巾、桌布、杯、碗、刀、叉,都留给你们。”
我平平静静的说,那边大吃一惊,因为开出来的价格是很少很少的,这么一大幢花园洋房,等于半送。不到一百六十万台币。
“你说五百六十万西币就卖了?”璜问。
“米可说你们只有五百八十万,我替你们留下二十万算做粉刷的钱,就好了嘛!”
“echo,你也得为自己想想。”米可说。
“讲卖了就是卖了,不相信,握一个手,就算数。”璜立即伸出手来与我重重的握了一下,米可吓成呆呆的,不能动。
“明天我们送定金来?”
“不必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双方握了手,就是中国人这句话。好了,我不反悔的。”
那个夜里,我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动手把荷西的照片由墙上一张一张取下来,对于其他的一切装饰,都不置可否。心里对这个家的爱恋,用快刀割断,不去想它,更不伤感,然后,我拨长途电话给台湾的母亲,说:“房子第一天就卖掉了,你看我的本事。
九月份清理掉满坑满谷的东西,就回来。“母亲问起价格,我说:”昨日种种,譬如死了。
没有价格啦!卖给了一对喜欢的人,就算好收场。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饭吃就算好了,妈妈不要太在意。“
就在抵达岛上的第三天,干干脆脆的处理掉了一座、曾经为之魂牵梦萦的美屋。奇怪的是,那份纠缠来又纠缠去的心,突然舒畅得如同微风吹过的秋天。
那个夜晚,当我独自去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升起的新天新地,它们那么纯净,里面充满了的,是终于跟着白发爹娘相聚的天伦。
我吹着口哨在黑暗的沙滩上去踏浪,想着,下一步,要丢弃的,该是什么东西和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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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家园
当我告诉邻居们房子已经卖掉了的时候,几乎每一家左邻右舍甚至镇上的朋友都愣了一下。几家镇上的商店曾经好意提供他们的橱窗叫我去放置售屋的牌子,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办,牌子倒有三家人自己替我用油漆整整齐齐的以美术字做了出来——都用不上,就已卖了。
当那个买好房子的璜看见报上还在刊登“售屋广告”时,气急败坏的又赶了来,他急得很,因为我没有收定金,还可以反悔的。
“求求你拿点定金去吧!余款等到过户的手续一办好就给你。你不收我们不能睡觉,天天处在紧张状态里,比当年向米可求婚的时候还要焦虑。echo,你做做好事吧!”璜和米可以前没有和我交往过,他们不清楚我的个性。为了使他们放心,我们私底下写了一张契约,拿了象征性的一点定金,就这样,璜和米可放放心心的去了葡萄牙度假。而我,趁着还有一个多月,正好也在家中度个假,同时开始收拾这满坑满谷的家了。
“你到底卖了多少钱?”班琪问我。那时我正在她家中吃午饭。
“七百万西币啦!”我说着不真实的话,脸上神色都不变。“那太吃亏了,谁叫你那么急。比本钱少了一半。”班琪很不以为然的说。
如果她知道我是五百六十万就卖掉的,可能手上那锅热汤都要掉到地上去了。所以,为着怕她烫到脚不好,我说了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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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长途电话一直响,爸爸说:“恭喜!恭喜!好能干的孩子,那么大一幢美屋,你将它只合一百六十万台币不到就脱手了。想得开!想得开!做人嘛,这个样子才叫豁达呀!”
马德里的朋友听说我低价卖了房,就来骂对方,说买方太狠,又说卖方的我太急。
“话可不是那么说,人家年轻夫妇没有钱,我也是挑人卖的。想想看,买方那么爱种植,家给了他们将来会有多么好看,你们不要骂嘛!我是千肯万肯的。”
“那你家具全部给他们啦?”邻居甘蒂在我家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