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姑母并父母暴死可是与济渠王有关?”
“姑母染病去后,民女一家虽然伤心,却也并未怀疑。”云梦如却还是不紧不慢的从头说着,道,“一直到民女的父母也双双暴死,因不在宫闱,是死在了民女与兄长跟前的,而且民女兄长因姑母之泽,略识得字,也随夫子学过些简单的医理,当时见父母遗蜕面皮紫涨、唇色发乌,就心生怀疑,趁无人时以银簪试探,果见银簪变作乌黑,兄长因此察觉到民女父母乃是为人毒杀!
“既发现被毒杀,固然不解民女合家从无仇怨,为何会遭遇这等飞来横祸,但为人子女,决计没有明知亲长死于非命,却不加追究的道理。”云梦如平静的道,“而且当时乃是冬季,兄长便寻了个借口暂不令父母下葬,又将民女暗中送往知交好友家中,却是兄长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民女合家到底得罪了谁人,才会为人投毒,担心那害人的继续前来,怕民女当时年幼会遭其害,然后就带着那银簪去了衙门。”
叶寒夕紧张道:“然后呢?”
“然后不几日,兄长那好友外出忽然归来,取了银两行囊,命其长子送民女往西北其一家亲眷处——叶家女郎,若是说我有骗你的地方,就是此处没说全,那户西北姨母家并非我之姨母,乃是我兄长知交的亲眷,我不过呼之为姨母罢了。”云梦如淡淡的道,“后来就是如告诉你的那样,那户人家先前还好,等民女的兄长知交之子离开后,到底民女也不是他们真正的亲眷,可也没有赶过民女,先帝登基那一年,那户人家写信问了民女兄长知交后,有意为民女说一门亲事……”
说到这儿,云梦如一直平静的眼中,方有恨意磅礴而出!
“虽然那户人家对民女谈不上多好,却也并未刻意亏待,说亲之事,也不愿意委屈了民女,百般挑选不如意后,却选中了一个叫曾穗、年纪长于民女许多的男子,那户人家的长辈当时把民女叫到跟前,解释说这是因为一来那曾穗虽然年长,却不曾娶妻过,且也小有资财,又无父母双亲在堂,过了门便可当家作主,二来他亦是邺都人,道是民女若跟了他,往后不定可以返回邺都。”
云梦如这番话说的显然心情很不平静,语气也略急,叶寒夕却更急,只是被牧碧微拿眼色压着才没追问出声,就见云梦如闭眼定了定神,才能接下去说道:“民女在那户人家白吃白住许多年,又早知道兄长定然也出了事,不然那知交不会将民女送那么远!有这么个归宿,自然也心满意足了,只是到底心里忐忑,加上当时年少,就想着若是可以亲眼看看那人如何就好了——
“那户人家在一年前才娶进新妇,叫做水无忧的,是个极爽利热心之人,探得民女心意后,那位嫂子就打了包票,说设法叫民女与那曾穗先见上一见,就寻了一个墟日,带了民女装束后,往曾穗至墟场的路上假作马车陷坑,于道旁候着……到了时候,那道上行来一个三十余岁的健壮男子,那水家嫂子就推民女,示意就是曾穗,民女本是隔帘看着他,不想那水家嫂子也促狭,忽然拉开帘子喊了一声曾穗,那曾穗看过来,就也看到了水家嫂子身边的民女!”
云梦如捏紧了拳,脸色也渐渐苍白道:“当时民女十分羞怯,不想那曾穗见着民女,却惊疑的叫了一声,道……‘云香儿’!”
“民女的姑母进宫时,民女才不过四五岁年纪,因此在西北住了多年后,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姑母的样子了,但姑母的闺名总是不会忘记的,当时,民女自然惊讶万分!”云梦如缓缓道,“多年寄人篱下,一朝得闻亲人消息,便是早知道姑母已死,却也想从那曾穗处知道些消息,因此就没顾上羞怯,跑下马车去询问他。”
牧碧微凝神道:“然后呢?”
“然后那曾穗等民女下了马车,也意识到认错了人,就笑着与民女道他是看错了,民女就道,民女的姑母正是云香儿,从前在宫中伺候的,问他可是认识。”云梦如冷笑了一声,道,“那曾穗听了十分惊讶,道怪道民女与姑母生的那般相似……却又奇问民女,如何会在这西北,婚事且是水家嫂子的夫家做主?”
“当时民女也是一头雾水,就道那曾穗既然与民女的姑母是认识的,为何却不知道民女家中之事?”
云梦如咬了咬唇,方能够继续说下去,“结果那曾穗听民女说姑母在宫中病故后,父母也染病身亡,显得极为惊愕,当时随口说了一句——‘你姑母不是被选去做安平郡王的司帐、入了郡王府享富贵了么’!”
“说了这话,民女惊讶,那曾穗却也回过了神,当即寻个借口匆匆离开,连墟场也不去了,隔了几日,就叫人传来消息,道民女既然是他故旧的晚辈,这门婚事就不太可靠,莫如认民女做个侄女……收养民女的人家极为失望,问过了水家嫂子些情况,因为水家嫂子当日穿了条新做的裙子,嫌坑边地脏,没下车,不曾听见民女与那曾穗的话,就觉得多半是民女当时态度太过轻浮,才使那曾穗不喜,埋怨了民女一番,一时间也不打算为民女提亲了。
“民女当时听那曾穗失口之言,哪里还会再惦记婚事呢?当时就想着如何去再问他一问,不想隔了几日,水家嫂子很是遗憾的告诉民女,说那曾穗搬走去别处了,原本长辈还想再说一说,但人既然走了,也只能作罢,水家嫂子还安慰了民女几句,可民女原本只是有些怀疑,那曾穗这么一搬,民女又岂能坐得住?”
云梦如冷笑了一声,“民女就从那户人家溜了出来,四处打听,好歹找到了搬到邻镇的曾穗,他却死活不肯开口,只道他当初在邺城军中,曾在宫中轮戍了几个月,因此认识了几个内司的人,其中就有民女的姑母,后来他不在宫中当值了,偶然听人说姑母被选为安平郡王——当时先帝还没登基,如今的安平王虽已年长,却还是郡王——的司帐,按着本朝制度,诸王的司帐,都是年长已经人事的宫女,即使不得宠,但多半也会荣养到老,以民女的家境自然是富贵了!只是他后来在邺城军里犯了错,被判充军西北两年,期满之后,他因邺都父母已故,无心再回,就在西北住了下来,旁的却不知道了——念着姑母的份上,他给了民女一笔银钱,又说旁的他也帮不上忙了,亦暗示民女莫要太过寻根问底,嘿,不寻根问底,民女又何必从收养民女的人家跑出去寻他,置自己的闺誉不顾?!”
“民女用曾穗给的银钱一路省吃简用回了邺都,因想到他既同情又避着民女的态度,民女也不敢直接去旧日的邻舍家,更不想叨扰了当年兄长的知交,踟躇于如何打探兄长并当年之事时,却忽然想到了幼时与兄长嬉戏一道藏物的地方,觑了个无人的时候过去一看……却意外寻到了一封信笺!”
说到此处,云梦如也不避讳室中三人,起身宽衣解带,一直从贴身亵衣之内,才取出一封被油纸所包的信笺来,郑重的递到牧碧微跟前!
第十一章 一封信笺
牧碧微在叶寒夕充满了期盼、阿善复杂的注视下,飞快的解开油纸,三人看清了其中的信笺后,叶寒夕究竟年少,还没怎么,阿善先咦了一声,却见这封信笺固然被小心翼翼的收藏着,却并不显得老旧,反而簇新得紧。
看出她们的疑惑,云梦如淡淡的道:“这一封信是民女照着那封信笺描摹下来的,自然不会是原件。”
牧碧微皱了下眉,拆了信笺,叶寒夕忙移到她身旁去一起看,不想云梦如却忽然道:“叶容华,你最好莫要看!”
叶寒夕一呆,随即道:“凭什么?”
云梦如并不理她,只对牧碧微正色道:“兹事体大,何况当年雪蓝关之事,所遗害者固然从上到下都不少,但如今有能力复仇的到底也不过这一室之人,民女言尽于此,何况此信也不长,光猷娘娘看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给容华娘娘看的好,不然,仇未报,却先起了罅隙,反而不美。”
听她说得严重,牧碧微与叶寒夕对望了一眼,牧碧微道:“我先看看。”
叶寒夕虽然有些失望,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不想却见牧碧微才看了几行,脸色煞时大变!
阿善在旁见她脸色瞬间一白又跟着一红,甚至连呼吸都是一窒,眼中更是满是不敢置信与震怒,竟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愤怒——就是当年得知沈太君已经决定送她进宫以换取牧齐和牧碧川出狱,牧碧微也不曾至此!
叶寒夕本来还眼巴巴的望着,见这情况也吓了一跳:“牧姐姐,这里头都说了些什么?”
牧碧微未与她说话,而是盯着云梦如,目光渐渐由愤怒变得冰冷:“这信笺既然是你描摹的,那么你定然是看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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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如坦然道:“光猷娘娘是想问这信笺的原件在哪里吧?却是不巧,民女进宫之前,就将原件藏好了,不但藏好了,而且还托了人,若是民女在这宫里有什么不测,那么那封信笺就会传抄天下,使世人皆知!当然娘娘出身尊贵,至少对民女来说是非常的尊贵了,未必查不到民女所托之人!所以民女又在几处常有人去的地点都有埋藏,若是不能够及时转移走被人发现的话——叶容华进宫待选的那几日,想必光猷娘娘还不知道民女这个人,料想也难保一定查得清楚,此事闹出来,民女至多一死,但对于娘娘来说,却是整个家族的事情呢……”
牧碧微深吸一口气,缓缓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叶寒夕在旁听得不对,惊讶的问云梦如:“你……?!”
“民女所求很简单。”云梦如眼中寒光一闪,却依旧不紧不慢道,“民女希望能够为家人报仇,但也想活下去!”
牧碧微沉声道:“你的仇人,也是本宫的仇人,亦是叶容华的仇人,便是你不说,本宫自然也要报,你若没看这信,本宫又何必为难你?”
“娘娘说的极是。”云梦如平静的道,“实际上,几年前民女才得到这封信,打开看完,民女就后悔了,但也来不及了,民女与娘娘说实话,那封信之外,其实还有一封信是开着口的,娘娘也注意到了,这信笺的封上是没有字的,另一封却是有字的,且写明先看,民女当时看了那一封,里头就说,将封起来的信笺设法交到牧家人的手里,又叮嘱不是牧家人千万莫要打开!只是娘娘请想,民女当时见到那两封信是何等的惊奇?又涉及到兄长家人,又怎么可能不拆开看看?”
牧碧微紧紧抿着嘴,半晌才道:“那你为何不伪装的像一点?也好叫本宫能够放心?”
“那封存的信笺,不但有火漆,而且还盖了一枚私章,拆开之后,凭民女是怎么都恢复不了原状了,而且娘娘也知道,民女出身寒族,如此大事,民女想破了头,也编造不出一封能够叫娘娘相信,又能够叫娘娘不害了民女性命的内容,也只得照抄之后,用个笨法子来逼迫娘娘了。”云梦如坦然说道,“民女就只得两个要求,若是娘娘不同意,那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民女敢拿合家九泉之下的魂魄发誓,此信,除了民女和娘娘,再无第三人看过,若娘娘能够拿牧家发誓善待民女,绝不因此取了民女的小命,民女也敢保证,哪怕旁人刀斧加身,这里头半个字也绝对不会吐露出去!”
牧碧微沉思片刻,一直到殿中静得诡异起来,才缓缓道:“本宫为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偿,说起来雪蓝关之事,一直是本宫心里的一块石头,如今若无你奔波邺都、西北,使叶容华与本宫都醒悟过来,怕是到死,本宫与叶容华还蒙在了鼓里,虽然此信内容,本不该被你知道,但要说就这么杀了你,本宫也觉得太过份了些,只是你若直接拿了原本的信笺过来,本宫倒也愿意相信你一回,可你如今分明是为着活命早早作了准备,那么他日若有旁人逼迫你,你又凭什么能够叫本宫相信你可以保守这个秘密?”
见云梦如就要说话,牧碧微摇头道,“你莫要说发誓,本宫不信那些!”
云梦如沉思了片刻,道:“娘娘若是不弃,民女可以在娘娘身边伺候!”
牧碧微淡淡的道:“在本宫身边伺候,也不一定就是安全的,可能你还不知道,本宫在这宫里头,仇人多着呢!指不定哪天身边人就被害了去!”
“娘娘既然说出这话,那么想来也未必一定要杀民女了。”云梦如沉吟,“还请娘娘赐教,若是能够叫娘娘相信民女,民女自然尽力而为!”
牧碧微眯起眼,忽然问:“你如今多大了?”
云梦如一呆,随即道:“民女二十一岁了,未知娘娘为何问这个?”
“大梁女子都是十六七岁出阁,你年岁长了些,但生的清秀,本宫观你行事举止,也是有分寸有谋算的。”牧碧微道,“当初因为曾穗的事情叫你未能嫁人至今孑然一人,本宫与你说门亲事可好?”
云梦如一皱眉,道:“婚姻大事……”
“本宫自不会给你说差了,这样你也好安心的为本宫所用,不至于生出其他心思来。”牧碧微淡淡的道,“只不过会与安平王府转着弯搭点关系罢了!”
闻言,云梦如抿了抿嘴,道:“若是娘娘可以保证……”
“你知道秘密二字怎么写,本宫就保你无事。”牧碧微仿佛漫不经心的拨了拨腕上镯子,一字字道,“若有什么消息传递出来,届时你无幸免自然可知,就是你父母兄长已经死了,本宫也必然将他们尸骸挖掘出来,曝露焚烧,使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明白了吗?”
她复环顾噤若寒蝉的阿善和叶寒夕,命阿善点了盏灯过来,当着她们的面将信笺烧毁,幽幽的道:“这封信笺,你们亏的没看,往后,连提也不许提,知道么?”
“……是!”阿善、叶寒夕听着她的语气,心头没来由的一寒,双双低声道。
第十二章 姐弟再见
这日傍晚,牧碧城恰是晚间轮值,他才进宫,就被上司高峻叫到一旁,叮嘱道:“娘娘让你随我过去一回。”
牧碧城虽然是去年秋狩后,就补了飞鹤卫一职,又在御前戍卫,仕途上算是春风得意,但在飞鹤卫里日子也不算太好过,毕竟飞鹤卫从高祖创建起,就是只收世家子弟,牧家算不得寒族,但也算不得世家,夹在两者中间,他的身份就有点尴尬了,何况谁都知道他是靠着一个宠妃姐姐才进来了,固然忌惮牧碧微,没人敢当面给他难堪,但行事说话总将他排斥在外。
后来还是高峻看不下去,替他圆场过好几回,又带着他与同僚融洽起来,前不久高峻正式补了飞鹤卫中副统领一职,牧碧城有他照拂,才渐渐如鱼得水起来,对这个上司自然格外尊敬。
此刻听他亲自为牧碧微传话,哪里还不知道高峻当初主动照顾他的缘故?心下不禁一暖,却又道:“如今时辰已晚,却不知道娘娘那儿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光猷娘娘乃是如今宫中位份仅次于左右昭仪的妃子,更何况你是娘娘嫡亲的兄弟,做阿姐的想见弟弟,这有什么关系?”高峻一脸不以为然,道,“你在陛下跟前轮值也有些日子了,娘娘之所以一直没召见你,不过是因为先前赶上了年节忙碌,接着又是采选,娘娘身为一宫主位,又要照料西平公主,繁忙之下无暇分身,否则焉能不叫你过去提点一二?也免得你受人刁难!”
牧碧城虽然方才就猜测高峻帮自己是因为牧碧微的缘故,如今听了这话等于是肯定了,他几个月没见姐姐也是十分想念的,虽然从牧碧微晋升宣徽起,自己的母亲就没再进过宫隐约猜到了些事情,因此颇觉尴尬,但此刻听高峻说过去不会给牧碧微带去麻烦,倒也欢喜的点了头:“多谢副统领,不知咱们几时过去?”
“现在就走。”高峻随意的招手叫过一名飞鹤卫,命他代牧碧城片刻,便带着牧碧城光明正大的进了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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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锦宫门前,内侍林甲迎着,远远看见高峻就笑着道:“高统领可算来了,娘娘方才还使了人过来询问呢,就怕统令事务繁忙无暇分身。”这林甲口齿伶俐又擅长逢迎之道,高峻虽然补了丁忧守孝的计策的缺,但也只是副统领,他口中称呼出来却直接将那个副字省略了,即使高峻知道他为人自来如此,心头也觉得熨帖。
“光猷娘娘见召,下官岂敢疏忽?”高峻与他寒暄着,“下官这回可把娘娘的阿弟带来了,免得娘娘再念叨。”
林甲闻言,对着牧碧城的笑容又热烈了几分:“这位小郎君就是咱们娘娘一直惦记着的牧家小郎了?当真是一表人才!怪道娘娘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