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呢……”长弓射日认真地回忆道。
“至少我在的时候他都在……”牛百万一边点头一边说。
“可是这虽然奇怪,但也说明不了什么吧……”弦歌雅意想了想,“……如果说他们是几个人一起轮班玩这个游戏,时刻保持在线,也是有可能的。这种人我也见过,虽然没有一连玩上三年那么夸张,但一年半载地不下线却是有的。”
“的确,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只能为这样一群拼命的玩家的身体健康担心了。但是,我们查到的结果是他‘时刻在线”这里不但包括正常的游戏时间,而且也包括每次服务器停机维护和升级的时间。我们至少查到了二十多次在线纪录,然后发现,这名玩家的上线时间和服务器的开机时间完全相同,一秒钟都不差,也就是说,他完全不需要任何登录时间就能够进入游戏。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残翼堕天使扫视着在场的每个人,大家看上去满脸的疑惑不解,没有一个人能再说出点儿什么。
“不止如此……”长着一对羽翼的gm似乎意犹未尽,“……这个玩家有大量的在线纪录,却没有留下任何登录纪录;他最早的在线纪录位置并不是出现在新手城起始点上,而是在城门口;他最早的装备纪录并不是一身普通的新手套装,而是一身npc的制式装备……”
“之所以我要来这儿,是因为我必须要亲眼看看,然后亲口问一句,这位名叫杰夫里茨?基德的玩家,你到底是谁?”
“……或者说,你到底是什么?”
残翼堕天使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似乎是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看穿、看透、看破。我忽然有些想笑:他现在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当初在碎石要塞里、在巨魔老头卡尔森的教导下,我努力想要透过要塞的石墙去看穿那源世界的真相一样。
我被发现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我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着的、宁愿失去生命都不愿去暴露的、一直深怕为人所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在这一刻被彻底揭穿了。
我曾经无数次地去想象在这一刻我会如何的害怕、如何的恐惧、如何的失态和悲切凄惶,但让我意外的是,这一切我都没有。
我只觉得自己平静得有些过头,就好像旅途上因为匆忙赶路而筋疲力尽的游人突然间放下了所有的行李,安静地站在道旁,去等待自己因为仓促而抛下的灵魂。
我静静地望着他,什么也不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否认是没有用的,承认也于事无补,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承认些什么,尽管我深知自己与那些涉空者朋友们完全不同,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描述和定义这种不同。
我只能淡然接受,而后默默等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到残翼堕天使的疑问,妃茵忽然有些激动,“你的意思是,杰夫……他……那个……不是人类?”
我当然是人类,但我隐约觉得妃茵所说的“人类”和我通常认识上的“人类”有所不同。
“那他是谁?人工智能?机器人?数码生命?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是这个意思是吗?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弦歌雅意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彻底地语无伦次了。
不,不只是他,每个人都在看着我,而他们的眼神看上去陌生极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位玩家。但是我们的技术专家说,他不能算是一个生命。他只是一个错误的程序而已。”
海盗船停留在海面上,穿上的海盗们各忙各的,完全不理睬甲板上的这群人在做些什么。按照常理,这个时候我们早就应该已经登上岸了,可此时我们的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移动的迹象。我猜,这大概是gm所拥有的神力在发挥作用。
“就那么简单吗?”雁阵疑惑地看着我,“他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情,和我们一起打怪升级、做任务下副本,我们完全都没有发觉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要还不叫生命的话,那什么才是生命?”
“其实这很好理解……”残翼堕天使解释道,“……你们应该知道,在我们的服务器里存储着大量的信息,其中也包括语言信息、玩家的行为模式信息、整个游戏的逻辑信息……等等等等,这些信息的数量大得难以想象。而如果一个程序出了错误,却同时连接上了这个信息库,他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反应,按照信息库里已有的模式来模仿和行动。你说他会打怪升级聊天说话,这是当然的事情,因为这个游戏本身的主要模式就是打怪升级,他的一切行动就是在遵照这个这个游戏最基本的模式而已;至于说到对话,我们海量的语言信息库里可以产生及时交流的语言信息非常多。”
“可是……可是他说的那么流畅,我们的交流一点儿隔阂都没有。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信息库能够做到的吧。”弦歌雅意磕磕巴巴地问道。
“这比你想象得简单多了。”残翼堕天使耐心地说道,“你要知道,几十年前的一部普通的中古手机都可以拥有非常完善的语音助理功能,它几乎能对你所有的话做出即时应对,甚至一度有些死宅男歇斯底里地爱上了这个语音助理,而那个时候的信息库事实上是少得可怜的。现在我们的信息库完全可以根据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对象、不同的时间选择出风格非常同一的回答,而且这个回答的选择还会有很多种,你完全不会听出破绽。如果愿意的话,现在的技术甚至可以做到……”
“那你们想怎么样?”忽然间,妃茵打断了残翼堕天使的话,有些突兀地问道。
“……按照工作手册157条备注条例规定,一旦发现了错误的程序,我们肯定是要删除的。”残翼堕天使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
“你说什么?”弦歌雅意悚然而惊,甚至忘记了船甲板上的可怕之处,一步跨了上来。
“这不可能,你们不能这么干”牛百万大声反对着。
长三角和长弓射日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走了过来,站在了我和残翼堕天使之间。
不只是他们,其他人也都走了过来,站在了我的身前。尽管他们也有犹豫,尽管也有人盯着我端详了许久在下定这个决心,可最终,他们都来了。
就这样站在我的身前……
“不管你们那群脑残的技术专家说了什么,他们有一百个理由也好,我们和他在一起呆了三年,我认定了他就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是我们这个公会的一员。要知道,你们删除他就是在杀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妃茵那么坚定又那么郑重地说话。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我听见他们说“删除”,那似乎是gm打算对付我的某种方法,我曾经听老卡尔森提起过这个词,但我实在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但我却知道,我的会长似乎是在为我辩护着什么。
不只是她,我的涉空者朋友们,尽管他们看我的眼光仍然有些异样,尽管他们似乎已经完全认可了我的异类,但他们却好像仍然在帮助我,在努力地为我做着些什么。
我感到了一些温暖。
至少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gm和他所说的那些“技术专家”们似乎认定,我是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的。我们都知道,这是错的,但我却无从辩白。一来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辩白,二来那些专家们似乎已经封死了我所有能够辩白的路,他们已经认定了些什么,并且给出了足够的证据。
但是,就在这些人心中那些膨胀的“我”只愿意证明我的虚妄而不愿意去证明我的真实的时候,就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证明自己存在的时候,仍然有一些人愿意接受我、维护我。
对于我来说,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称呼,他们是我的“朋友”。
因为他们,我的存在忽然间有了一些重大的意义,不再是那般容易被轻易抹杀掉的、难以自证的虚妄。我在这个客观的世界里留下了一些主观的痕迹,而这些痕迹,似乎也不会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
我忽然不再为自己担心了。管他那个狗屁的“删除”是什么意思,管他那些专家们是怎么说的,我的存在是有证据的,如此坚实不容置疑的证据啊,它们就在这里。
我同情那些否定它的人们,他们不是看不到。
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