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先出院,回家去。回家去,妈妈要和你好好儿谈一谈。”她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承敏的离开,惟仁会到哪里去?她连想都不用想。
那是什么后果?
那是天下大乱——她没办法去面对那样的天下大乱,她只要想到景和仰……不单是景和仰,还有容芷云,还有很多很多人。这都是不能回避的现实。她自己是这样的,惟仁呢?
就算这些她都不怕。快三十年了,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所有的后果她都考虑到了。
可是惟仁?惟仁!
她心里有一种恐惧。看着惟仁,这种恐惧渐渐的侵蚀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深深的吸着气,怎么吸,也吸不够足够的氧……她抓着惟仁的手,看着这个她养育了三十多年的孩子,眼前一阵一阵飘过乌云。
华语第一。
“惟仁,”她喘着粗气,“先回家。”
她头脑尚且清醒。知道眼下,惟仁刚刚恢复的身体。她不能也不会在医院里就和他谈。时间不允许,环境不允许,她的情绪也不允许。她必须控制住自己。
“妈,”惟仁知道母亲现在,花了多大的力气在平抑自己的怒气。“您怪我,我知道。可,我不能再继续那样下去。我不能欺骗承敏,也不能欺骗大家,更不能欺骗自己。我的心,不是那样的。”
顾悦怡松开手,她沉默良久,才说:“下去办出院手续。”
惟仁点点头。
顾悦怡先转身,她看一眼病房门口,关友松恰好过来,正抬手准备敲门。顾悦怡脸上立即浮起一层笑意,亲热的叫道:“哎哟,友松啊,我们正好要去办手续呢,想着等下过去看看你……”
“嫂子,我这不是也惦记着,赶紧过来看看。”关友松笑着,走进来,眼睛看着惟仁——和皇甫钦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惟仁,高大、漂亮、温文尔雅——关友松眼眶有些发热,好像几十年的岁月一下子都凝在眼前这孩子的脸上了。
“惟仁,好好儿照顾自己,没事儿别吓唬我们。你知道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关友松开着玩笑,看到惟仁脸上的红晕,心里叹着:怎么能连这个样子都像他爸爸!
“谢谢关医生。”
“唷!你瞧瞧你这孩子,又不是在办公室,从哪儿论起,你也该称呼我一声阿姨啊!”关友松笑着,伸手拍了拍惟仁的胳膊。
“是,关阿姨。”惟仁点头,“这阵子,谢谢您。”
“谢什么……走吧,一起去办手续。我还有事儿嘱咐你。”关友松亲热的扯着惟仁的手臂,回头对顾悦怡笑了笑,“嫂子,你先下去车里等等?我们也用不了一会儿。”
顾悦怡脸上笑着,眼里只是没笑意。
关友松继续道:“放心,等下我给你把惟仁送过去,一定完璧归赵。”
顾悦怡点头,“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顾悦怡说着,从惟仁手里拿过装着杂物的袋子,惟仁不让,她坚持了一下,还是拿了过来,“这样,你去吧,妈在车里等你。”
惟仁看着母亲,点了点头。他和关友松一起出门往左拐,走了几步,回头,看着母亲往另一个方向去。
关友松看着惟仁的神色,一边走,一边跟他嘱咐一些平日里要注意的状况。这些惟仁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听着,应着。关友松心里叹息。惟仁这孩子,还真是不错。想着,就想到了另一个乖巧安静的孩子。她心里一凛——惟仁正在护士站填着一张又一张的表格,不厌其烦——关友松看着,原来想要说的一些话,此时觉得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她叹了口气,
华语第一。
惟仁拿着一摞表格,微笑着站在她面前,说:“都好了。”
“那就下去吧,你妈妈在等你呢。”关友松笑着。顾悦怡那一心护着小鸡的母鸡样子,她想到了觉得感慨。大概是担心的。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在眼前,孩子的亲生父母在背后,有时候,几十年的养育之恩,敌不过血浓于水的……关友松琢磨着,顾悦怡这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只不过,这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她最多是想想、看看,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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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仁请关友松留步,关友松还开玩笑,说:“都说好了,要把你送到你妈妈手上去。这半道儿给你撂下,真丢了呢?”
惟仁微笑,再三的请她留步。已经到了医院大厅,关友松见状,也不勉强他,再嘱咐几句,便让惟仁走了。她站在原地,看着惟仁出了大门,才转身回来,往西侧的廊柱那边去……
正文 第八章 咫与尺的嫌隙 (十)
皇甫钦和桑珊看到关友松。桑珊忙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关友松装作没注意的样子,笑着说:“哎,这下可以放心上飞机了吧?活蹦乱跳的离开的。”
桑珊伸手过来,握住关友松的手——她的手指,因为沾了泪水,有点儿潮,“友松,谢谢你。”
“别客气。以后,我会多关照小仁。而且,”她有点儿严肃,“你们也看到,孩子很好很好的,你们也该放心了。以后的事,且说以后。只要孩子好好儿的,你们好好儿的,总有见面的时候。”
“是。”桑珊的眼泪又上来了。
就皇甫钦正要说什么,但见他往关友松背后一看,不禁呆住了,他喉咙一阵酸涩,“惟仁……”
关友松回头,惊讶的看着,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赫然是惟仁。
惟仁停了一下脚步,像是下了决心,走了过来。
堙皇甫钦、桑珊和关友松,都定定的瞅着他。
这一刻,关友松忽然想起了“步步生莲花”的形容。想必,此时,在桑珊和皇甫钦的心里,惟仁的每一步,都生出了莲花,灿烂的灼人瞳。她默默的退了一步。
惟仁终于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看着眼前的这两位。男人,和他有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那些皱纹和花白的发,让他们一个像泛黄的老照片,一个像色彩艳丽的数码照,对比鲜明,然而却有着可以重叠的印记。女人……他细细的看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个子矮矮的,小小的,瘦瘦的,皮肤有点儿黑,想必是经常要野外作业,晒的吧。她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此时眼睛里全是泪,全是泪啊,怎么能看得清自己?
他以为,这样的相见,一定是撕心裂肺的,一定是痛哭流涕的,一定是爱恨纠缠的……可是,他心里很平静、很安宁。
生你的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你一定想知道。
是的阿端,我想知道,很想知道。
原来,他们是这个样子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他轻轻的、轻轻的靠近了桑珊,他拥抱住了这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
好瘦弱。怎么这么瘦呢。是不是这三十多年,一直在想我?
他没有问。
听得到她的啜泣,这是极力压抑和控制,却仍然没有办法压抑和控制声音和情感。
她说,小仁,对不起……
他扶着她,抬眼看皇甫钦。
他的记性不太好,但是,他知道自己是见过他的。像是个远远的影子,有时候,会一闪而过。有过感应,有过期待,有过的,一定有过。
皇甫钦眼中热泪滚滚而落,他伸出手臂,将惟仁和桑珊都拥在怀里。
也许,这样的贴近彼此,今后,不会再有……
顾悦怡在车上坐着,情绪越来越急躁。
怎么这么久,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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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明看到他已经走出了大厅,可是为什么又折回去了?
他做什么去了?
惟仁……
她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她被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她家屋后的窗下叫她,一声接一声,带着焦急,带着恐惧。她身边那个老实木讷的男人,推着她,让她快些清醒。她跳下炕,披衣起床。开了窗子,深夜,她没点油灯,外面月色很淡,但是看得清来人。她心里一紧,那人低声的说,怎么办,怎么办,桑珊把孩子生在了……她来不及等他说完,急急忙忙的赶了出去。男人推了小木头车子,跟着他们,到了村外的树林子里,桑珊和孩子,奄奄一息。
她吓坏了,可是脑子里还有些镇定。她把瘦弱的孩子抱在怀里,指挥着两个男人,快把桑珊抬到车子上去。月亮都被云遮住了,漆黑的夜里,他们悄悄的回到了家。很奇怪,一路上,孩子都不曾哭。她低头看着,他也不动,她心里竟然有些怕,怕这孩子是没气了……她贴近他的小脸儿,能感受到他在呼吸。也许是太累了,挣扎着来到这个世上,那么辛苦,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回到家里,她忙着,烧热水,让男人们打下手,她在房里照顾桑珊。桑珊的胎盘并没有脱离身体,直到她用热水给她蒸,才顺利的脱离。她一身的汗,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情。
那么多危险,那么多冒险,这竟然成了最微不足道的。
返城的潮啊,汹涌澎湃,冲散了多少人?多少事?
她都快记不得了。
那块土地,他们生活了那么多年,爱吗?爱的,有很多的爱在那里,当然,也有很多的恨。只是爱恨交织,也比不过回城的心意。他们中的大部分,始终是要回到他们的故乡的,那个地方,叫做城市。
他们都走了。
惟仁,小小的惟仁,竟然成了累赘和包袱。
她看着惟仁,心想孩子啊,你竟然也是累赘和包袱。
来吧,让我背起你来吧。
那老实木讷的男人……
他长的什么样子,她都要忘记了。
不是,不是忘记了,是根本不敢记起。她不敢的。
顾悦怡扶着车窗,一瞬不瞬的盯着诊疗部大楼那巨大的玻璃门。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发抖。
直到惟仁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后。
他看到了自己,他的脚步没有再停,他过来了……
顾悦怡突然的打开了车门,几乎是跳了下来,她看着惟仁,惟仁走近了,走到她面前了。
她知道,从三十多年前,那个有着淡淡的月光的夜里,她把那个小婴儿抱在怀里的一刻起,她与他,将血脉相连。她离不开这个孩子。他是她生命里的支柱,在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他是她的依靠。不是这个瘦弱的孩子依靠她,而是她依靠这个孩子。
惟仁扶着母亲上了车,他跟司机说,回家吧,谢谢。
然后,他握着母亲的手,紧紧的握着,说:“妈,咱回去,好吧?”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在她跟自己开口,说他的亲生父母回来看他的时候,那眼神里,什么都包含了。
这是养大他的妈妈。永远都是妈妈。
他微笑。他会在她身边的。
“妈,我想,搬过去跟外公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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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cookie,过去跟外公住。那是他长大的地方。那有他的老外公,需要照顾的老外公。
“我跟外公商量过,外公同意了。”
顾悦怡的眼前,真的一片黑了……
正文 第八章 咫与尺的嫌隙 (十一)
自端到了学校,看看时间还早,琢磨着是去办公室呆着和老师们聊会儿天,谈谈天气谈谈待遇谈谈论文什么的,还是进教室,看着那空荡荡的教室,一点儿一点儿的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被塞满了,还是,就这么坐在车子里,安安静静的,听着广播里这对主持人那欢快的声音,消化一下今早的食物?
她觉得早上吃的东西,都堵在了胸膈膜处似的。
那晚从官帽胡同回家,她下了车,便跟佟铁河起了争执。她气他在路上开车吓她,他一脸的不以为然,也不多说,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沉沉的包袱,就进了门,把包袱扔在餐桌上,然后站在那里,就跟她说,周一开始,早餐你来做啊,我等着,周一一早我开会,还得早出门。
她有点儿傻眼。
就做早饭?
她瞅着从婆家带回来的这些个食盒,里面都是些自制的小菜。她一样一样的放进冰箱里。唉,平时最多知道从冰箱里往外拿牛奶或者果汁,不知道怎么可以把冰箱整理的干净整齐。她对着冰箱都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准备早点……要命。
她上楼的时候,习惯性的把门上了锁。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听到钥匙响,果然,佟铁河一脸不满的进来。她正站在架子上整理书橱,被他眼风一扫,心里那个慌,急忙伸手扶住书橱。
堙他直接进了浴室,也没再跟她说话。一整晚,他睡的安稳,她却辗转难眠……这几个晚上,都是这样的。周末两天,两个人各忙各的。她备课,他占着她书房的沙发,上网、打电话……她偶然听见邓力昭约铁河出去运动,铁河还在电话里说,百岁宴什么什么,末了还说一定去,带阿端去。她听的心里一刺——邓力昭的女儿啊……她还没见过。她觉得心里不舒服。有些恨恨的,心说佟铁河,这个什么百岁宴,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的。她心里默念着。不是对那个小婴儿,是对邓力昭。她还是不能释怀。就算是飒飒放下了……她想起飒飒来,总有点儿难过。
今天她不到六点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了一早,七点半的时候,他下来用早点。
她准备清粥、小菜,外加煎蛋和烤吐司——已经尽她所能了,是没有糊、而且还算完整的两只煎蛋,难看的、糊掉的那些,都被她丢在了垃圾桶里。
他坐下一看面前的碗,还是皱了眉。
太稠了。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是这么想的。
怎么能把米饭做成粥,把粥做成米饭……她自己也觉得懊恼。
他没说什么,只是随手翻翻报纸。走之前,忽然问她,“晚上几点去柳荫街?”
她愣住。
他看到,好像是忍了忍,才说:“你别告诉我,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说:“今天是大伯生日。你竟然会忘。你都在想什么?”
她“哦”了一声,差点儿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说的没错,她竟然会忘!
他说:“我问过了,老规矩,在家吃饭,照平时的饭点儿。我是问你,你要什么时间去,我今天会比较晚,最早也得七点才能到。”。
“我……下午就过去。我下午没课。”她忙说。心里一慌,都有点儿结巴了。
他没再说什么,出门之前,他说了句,“礼物我来准备吧。这个都会忘。”他换了鞋,头都没有回的往外走。摆摆手,不让她出来送。
这顿早饭,真是噎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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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端拍着胸口。
能怪佟铁河跟她发脾气?
她竟然会忘了大伯的生日!真是昏了头……
自端想着,自己都想骂自己。
听到广播里的主持人们在讨论“胡子”,她眼前立即晃着佟铁河那张脸——好像张飞,黑脸膛,络腮胡子,匪气横生。她咽了口唾沫。
“咚咚”,有人敲车窗。
自端一看,是苏婷。
她把收音机关了,随手把包和书都拿好,下了车。
“哎,你今儿早啊。”苏婷笑着,鼻子皱了皱,“身上有油烟味。”
“啊?”自端抬起袖子,闻了闻,“哪儿有!”
“真的!”苏婷笑,“你不信啊?随便找个人来辨别一下。天,这味道,太明显了,你今儿早上在厨房泡了多久?”
自端算了算,大概得两个小时。可是……怎么会有油烟味!她已经洗了又洗。
苏婷瞧着她笑,“你身上终于有了人间烟火味啊。”
“什么呀。”自端又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糟糕,可能是头发上沾的味道。
“没什么啦,哪个结了婚的女人不沾点儿油盐酱醋?也就是你吧,我得当新鲜事儿看。”苏婷挽着她的手臂,“下回记得,油下锅以前,你就要把排油烟机打开……看着就是不用下厨做饭的那种人,你真是命好啊。”
“喂!”
“好好好,不说了,赶紧去上课吧。”苏婷笑着,“继续你的民国文学史加梦幻爱情辅导课。”
“我今天是公共课哎,大语。”又被苏婷拿来说事儿,她应着。
“我也是。我讲到《孔雀东南飞》了。”苏婷笑。
“我还在《关雎》那里。”
“那你更有的发挥了……进度慢了啊,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