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咱们府里无论大房二房,原都是一家人,唯有齐心协力,方能令府上再添尊荣。可若是有什么事情在心里隔下了绊子,倒不值得了。如今孙儿既然要去拜师,总要令张家二爷挑不出错儿来才行,否则,孙儿哪有脸面去见他?”
这一番话,只听得牛氏心中舒畅,数年来被二房压过一头的苦涩也略略儿缓解了些。只不作声,定定地看向贾母。
“孙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宝玉道,“读了许多史书之后,也渐渐晓得了一点道理。这家中,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到头来,都不过是与了别家人可趁之机罢了——祖母,您说是不是?”
贾母哪里不知晓齐心协力之理?只是她是看惯了后宅中明争暗斗的,眼下听了宝玉这一番孩子气的话,心中只觉宝玉太过单纯,心地纯善,只怕会被老大家的那群人欺负。
只是望见宝贝孙子这般眼巴巴儿地看着自己,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纯澈的很,贾母一时间又狠不下心来告诉他不成;又想起张家二爷那性子,与二房结下的仇怨,若不讨好他一番,只怕宝玉真进不得他门。她是断然不能拿宝玉的前程来做赌注的,半晌后,只得悠悠叹口气,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便随你心意去,若是你想换个地方住,那便换吧,起码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在,也不能教你受了委屈。若是府里有人嚼舌根,你只管来告诉我,我令人将他们都打出去!”
宝玉大喜,忙道:“哪儿能,琏二嫂子这般疼我,哪里还用得着老祖宗出马!”
牛氏亦抿嘴浅浅一笑,柔柔道:“宝玉说的是,老祖宗,您且放心就是了。”
她又与贾母闲话一回,便再不耽搁,径直回了大房那边儿去报信。待到听完贾母之话后,贾赦眼睛猛地一亮,心中登时像是吃了蜜般,甜的几乎要开出花儿来。
“这更不行!”宝玉登时跳了起来,“我是我也是男儿身,怎能行此事?”
无字天书淡定地看他跳脚,末了飞快组成另一行字迹:
不知为何,宝玉忽的生出了些不大好的预感。他的后背直发麻,下意识便咽了口唾沫。
“我为何要信你?”
无字天书笃定道,
宝玉:
等等,这段话方才似乎也听过。
“你每次自我介绍都要说上这么一长段么?”宝玉嘴角抽搐。
无字天书颇为骄傲,
宝玉低头琢磨许久,他既做过了孤魂野鬼,对鬼神之事自然也不再怀疑,反而抱了几分难言的敬畏之心。因此猛地见了无字天书,心内却是不信也得信,只得随其去了。
“干什么呢?这青天白日的,爷都起了,你还在这处偷什么懒?再如此,就直接告诉了太太,打发你出去算了!这雀儿也不喂,水也不浇,只顾着在这儿迷瞪,还嫌不够忙是不是?”
一大早便听见这般气势汹汹的训斥,宝玉嘴角抽了抽,登时知晓了窗外是何人。他缓步走出去,果然看见一个身形较为消瘦的人,正指着鼻子骂小厮呢。
等等,小厮?
宝玉素来皆喜爱女孩子,院子里伺候的,皆是些鲜花嫩柳一般的美人儿。便连个普通打扫的丫鬟,也都是生的颇为清秀的。
如何今日在他院子里,反而看见了小厮?
还未等他问出口,先前骂人那身影已经回过头来,随即道:“哟,爷,还晓得出来啊?”
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宝玉彻底呆滞了。
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容,眉飞入鬓,凤眼高挑。眼中乌亮亮的神采哗啦一声展开来,一下子令这天地都变得黯然失色,沦为这光芒万丈的美人的陪衬。
只是有一点不大对。
他的目光缓慢移至了对方那凸起而显眼的喉结处,只觉得天雷滚滚,整个世界都于这一瞬呼啦啦碎了个彻底。
晴雯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仍然用那种清朗的少年声音道:“这小厮也太懒了些,都这个时候了,还靠着栏杆打盹儿。我非要拿那银针来扎他一扎,他才知道什么叫做正理!”
话说罢,他才发觉,立在他面前的宝三爷,不知为何正蹙着眉,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猛瞧。眼神中的情绪也不是昔日潋滟而缠-绵的春波,反而写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
“爷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
宝玉如梦游般晃晃荡荡回了房,一下子瘫倒在了床上,瞪着床顶那素绡纱帐,喃喃道:“这也实在太过奇异了些,定是我还未完全睡醒的关系”
他闭上眼良久,又猛地重新睁开。然而看见的,仍然是晴雯那张颇为艳丽的脸。
还有那个异常刺眼的喉结。
晴雯伸手去拉他:“爷,快些起了,要去与老太太请安了!怎么又回到床上来了?”
他说话时,那小巧的喉结便在宝玉的眼前动来动去,像是个小球般轻盈地上下滚动。而他乌亮的发都散落在了宝玉脸侧,柔柔地在他脖颈处拨弄着,像是有极微小的电流从这发丝碰触的地方慢慢蔓延下去,呼啦啦便燃起一股无名之火来。宝玉忽不由得浑身一颤,舔了下唇。
就在这时,那无字天书也紧跟着飞了起来,于空中左右抖动了下,随即欢快地掀开了第二页,上面赫然是乌漆墨黑五个大字:
宝玉:
他猛地弹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便将晴雯推开了。倒将晴雯吓了一大跳,睁着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眼诧异道:“爷?”
“你说的没错,”宝玉勉强道,“我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活像是后面有什么极可怕之物追赶着一般,飞也似地跑出了这院子。
无字天书悠悠飘在他眼前,上书:
宝玉跑的气喘吁吁,丝毫也不愿搭理它,只轻声地喘息着,慢慢平静下来。
他甚至不需要再去询问晴雯那究竟是欲采何菊,毕竟他前世也曾荒唐过,并不是凡事不懂的公子哥儿。只是这句话中隐藏着的意味,才是真正令他觉着惊慌的东西。
一个袭人,一个晴雯。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为何我身边伺候的皆是男子?”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