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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里写罢《因抱恙玉姐含酸,为护短金莲泼醋》,再写下《回春梅姐娇撒西门庆,书童儿哭躲温癸轩》时,花枝柳叶儿,打情骂俏的点缀尽有,只是骨架子撑立不起,恰似和尚的帽子平扑塌,虽绞尽脑汁再寻思不起那核来。正面壁呆坐,窗外鸡啼报晓,天色微明了。
家人莫成来送茶,见其苦状心疼催道:“公子该是睡了。不要贼子不曾毒死,反倒熬垮了自己的身子。”
世贞半晌不语,却被道中心事,思忖片刻,蓦地问道:“我只教你派人去严府打听,世蕃那厮,如今取走七卷,敢怕是读不进去,如何不曾将他毒死?”
莫成道:“老奴正是探听得明白。那厮读得只入迷,便是居丧,也手不离卷。看得高兴时,又同小妾厮混。便是连御札走问,也顾不得管,只苦了那老贼,应对不出,恼了万岁,如今失宠了!”
世贞道:“如此极妙!也不枉费我数月心血。只怎地毒不死世蕃那贼厮?”
莫成叹息一声道:“贼胚读书,从不由头至尾去读,只是翻得飞快。单拣那淫处、趣处赏玩、且毒在抵上,毒法自轻了。故不曾要得他性命!”
世贞沉吟片刻又问道:“可闻那厮近时,又弄甚好事?”
莫成道:“只打听得前时,有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赂贿他父子,转升吏部;又有个叫潘鸿业的举人,以二干二百金,在他父子手中买了个知府。”
世贞听罢。笑笑翻出前稿,寻出一章,指与莫成道,“你看此章可熟么?”
莫成看那一回,正是《蔡太师覃恩赐爵,西门庆生子加官》。只见写道:
……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自晃晃银拔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红缎,金壁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满堆盘盒,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可受的,你还将回去。”慌得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太师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
旁边祗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就都放出来了。”太师又问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
“小的主人,一个乡民,有何官役。那太师道:
“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答付,我安你主人在那山东提刑所作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得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身碎骨,莫能报答。”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答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又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什么人,”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答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的。”吴典恩慌得叩头如捣蒜,又取过答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头谢了,领了答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侍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莫成看罢,笑得愣了,惊道:“我爷!敢怕那宋朝,至今有千八百年了罢?如何那官情景,酷似一般。分毫儿也不差?”
世贞笑道:“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古今如此,贤名无须是真才,升迁全靠金银把路开。”
莫成赞道:“好则是好,只是你太看破了,便升不得官了!”
莫成这里说时,世贞心不在焉,又入书中去了,蓦地灵机一动,如电花石火,眼前进开,拍案喜道,“好!好!上行下效,该宋巡史到了!”只把莫成惊愣了,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因问道:“哪个宋巡史?”
王世贞哈哈笑道:“那宋巡史乃我书中人物,有了!有了!严氏父子如今又要保荐西门庆大舅子升官了!”
那莫成如坠五里雾中,被他笑懵了。贝他似癫似痴,慷慨说罢又伏案挥笔,再不言语,晓得他是想到书中去了,再不敢惊动,抽身退出。
世贞方才思路尽断,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苦恼得厉害,因这莫成送茶,一番话语讲到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府,触动灵思,电花石火迸起,正是柳晴花明又一村了。
挥笔写道:
却说前厅宋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得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荆都监忠?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世贞呷一口茶,停笔暗笑道:“好个一面之交,二百两银子,只买他几句话语,又要飞黄腾达了!”
遂又写道:
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现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题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现任管事。”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吩咐:
“到明日题本之时,呈与我看。”那吏典收下去走了。西门庆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世贞将骨架子撑起,自觉分量够了,因是干巴了些,怕读得无味,又将凤花雪月之事抬来点缀,把西门庆妻妾争风吃醋,应酬交际诸般事宜接前时铺排交待,穿插叙毕。、世贞写罢,天已大亮,自是疲倦,便和衣躺下,正自朦陇欲睡,忽觉家人禀报道:“世蕃那贼子今日岳庙被刺,公子何不去看?”世贞自是高兴,应声而起,竟随他门往岳庙去。行至街上,但见来往行人,个个目光诧异惊慌,尽远远将他望定。临近哪个,哪个便仓惶奔逃。一时逃不及者,或毕恭毕敬殷勤赔笑,或惶惶然叩头哀告求饶。世贞自是纳闷,暗自沉思道:“如何街上百姓如此怕我?敢伯是我身上长了森人毛?”这般想时,果然见有毛茸茸物在,顺手摸时,却是一条长尾巴,色呈黄褐,状如狼形,且是粗大。世贞心下羞惭厌恶,欲藏起时,哪里就藏得住?暗里狠劲欲扯下来,却是疼痛异常,又拽不动。街人见状,无不掩鼻嗤笑。世贞招人近前,有那大胆的说道:“官人头戴乌纱,长一条长尾,百姓哪个敢近你?”
世贞道:“如何你们个个无尾?我虽为官,却是和你们一般,怎地便长起尾来?”
百姓皆道:“我们平民百姓,日夜劳作,长那物什有何用?空自碍事!你们做官之人,因要百姓惧怕,便长出这吓人物什来!”
世贞道:“哪个为我除去,我自有赏谢!”
众人听时,发一声喊。围拢上前,狠狠一捋,只听一声响亮,那物恰被揪落,忽地飞上空中,飘飘忽忽不见了。
世贞赏众人散去,竟不知来到严府,但见严嵩老贼正坐堂案,一条若大毛尾且是粗壮,高高翘起,竟举过头来。左右官员或坐,或卧,或立,或拜,个个尾大硕长,且又衣冠楚楚,温文尔雅,道貌岸然。更有世蕃贼厮,持立堂案之侧,毛尾巨大,盘往绕梁,甚是骇人。世贞正自惊骇,忽听严嵩一声嚎叫,却似狼啤虎啸,庭殿震颤、尘土纷扬而落,令人毛骨惊然,怒日:“尔今已去尾,不复为官,何以入衙!”
世贞仗剑怒日:“我自为人,何长狼虎之尾?尔等乌纱蟒袍,应为国家栋梁,这般狼形虎藉,黜涉朝权,滥制法典,恶尾不去,何以为人?”
世著独目圆睁,绿焰的的,狰狞嚎一声道:“此尾乃权贵之根基,先祖所传。便是恶秽,平时皆隐其形,哪个可见?今被尔窥破,若传闻天下,我相门尊严何在?今日你来时,只去不得!”
一声嚎时,群狼纷至,杂以恶大柏应,团团将世贞围定,尽酞巨齿,疯狂扑来。
世贞仗剑不俱,怒吼一声道:“岂容你恶尾盘粱,涂炭生灵!今日我来,为天下之忠良与百姓泄冤愤耳!”
说毕纵身跃起,挥开群狼,飞剑直取严嵩及世蕃恶尾。偏是飞剑到处,恶尾隐去不见,剑光闪过,毛茸茸又闪将出来。世贞一把剑左飞右旋,奈何只去不得那恶尾,益发暴怒急躁,顷刻力尽疲惫,却早有那群狼呼地扑向空中,一时咬腿啃臂,血淋淋将他拖向地来。世贞痛呼一声,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回想起来正自惊疑,恰有家人来享报,御史邹应龙已恭候多时。
世贞邀邹应龙至斤中,施礼拜见,奉茶已毕,因说得适才梦中之事,应龙笑道:“君之恨切,故有此梦矣!虽是荒唐,也不无道理,你想那官场中,诸般恶习陋俗,虽为百弊之源,却穷其形而不见,尽出于此也。昨日学生也有一梦,正与君梦相应验!”
世贞道:“有此奇事!却是何梦?”
应龙道:“夜梦行猎,到一生疏去处,蓦见前面有一大山挡住去路,巨石狰狞,似将缚人,心下恼怒,便张弓搭箭,朝那巨石射去。偏是一连三箭不中,正焦急时,忽闻鹊鸣。回头望时,见东面丛林密荫,似有一搂台,参差掩映,便不管什么,又拈弓搭箭,飓地射去。但听得咣啷一声,楼台崩倒,因惊梦醒!”
世贞惊道:”大人果真欲劾严嵩老贼?”
应龙惊道:“君果神人也,如何便知我意?”
世贞道:“我欲仗剑斩尾,终斩不得,偏遭狼虎之害;大人前射大山,偏又不动,可渭根基坚牢。
只有东楼,箭到崩溃,正是欲射大山,不如先射东楼,东楼若倒,大山也不免摇动!”
应龙击掌赞道:“君之神判,妙趣天合,我欲劾那严嵩老贼,正自苦于动笔,不想一席戏谈,正应在此梦上。果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蒙点破,受益匪浅!”
世贞笑道:“我一向从不信天,今日看来,当是无意如此了!”
二人说笑一会儿;应龙问道:“学生避雨来时,见君日高三竿未起,当是有何巨著?可否赏学生过目,以受教益?”
世贞道:“市井之谈,闺房戏语,唯恐有污耳目。”
遂命家人取已著前七卷奉上。应龙自是欢喜,取去不提。。
却说邹应龙回到府中,心下思忖道:“今日两梦应验,自是世蕃这厮恶贯满盈。如今眼见老贼又失宠,正是天赐良机,不着尽将世蕃罪恶揭发,除得他去,不独朝政肃去权奸,且为忠良吐气扬眉。”是夜,便剔灯奏一本道: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权,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
市道公行。群小竟趋,要价转升。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
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问者不下百寸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严年,幕客中书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无耻者至呼为鹤山先生。遇严嵩生日,年辄献万金为寿。臧获富侈若是。
主人当何如。
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子南京、扬州、无锡数十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抑勒侵夺,民怨入骨。外地谋利若是,乡里又何如。
尤可异者,世蕃丧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养,令鹄扶枢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要索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
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巨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巨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亦宜亟放归田,用清正本。
次日应龙将本拜上,心下忐忑悬念,不知帝意如何。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夫曾辙动心先寒。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特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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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徐阁老施诈除奸 贼父子罪极生祸
话说邹应龙将本呈上,专劾世蕃,因不知帝意如何,心中忐忑不安。
此时世宗,已返迁万寿官居住。因宫殿新成,甚是辉煌壮丽,龙心大悦,又乘方士新修春药;难免贪些御姹之乐,睡得晚,也便起得迟了。且是头脑晕眩,精神恍惚,心绪也便不甚好。便是听那窗外鸟雀啼鸣,也觉烦躁,令那敬事房内侍尽去挥赶。偏是那帘下鹦鹉,也献殷勤,见他闷闷出来,道一声,“恭请万岁圣安!”只险些没惹那世宗将笼儿打翻。
进罢早膳,斜倚龙案,欲待翻看昨日邹应龙呈上本章,忽有一内监趋入,伏跪案前,呈上一幅罗巾禀道:“现有宫人张氏血罗遗诗,请万岁御览。”
世宗接过看时,见那罗巾上有无数血痕,色呈暗紫,且有字迹,模模糊糊,细辨之时,却是一首七言律句。诗道:
闷倚雕栏强笑歌,娇姿无力怯宫罗。
欲将旧恨题红叶,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过玉阶天色静,风吹金锁夜凉多。
从来不识君王面,弃置其如命薄何。
世宗看罢血诗。先自愣了,细品之时,方才忆起,不禁流下泪来。原来这血诗,乃御膳房宫女张氏所作。那宫女因是才色惧优,才入官时,一夜为世宗进膳,世宗被她色惑,竟将满盘山珍海味挥去,独将她一人留下,当夜便恩施雨露,将她召幸那宫女年方十四,含蕊未开,恰又值月事来潮,只觉疼痛,不识天恩;偏是又性格骄傲,平时恃着才貌;不肯阿顺世宗。一夜又进膳御室,世宗留她寻欢,宫女偏是不肯,连连数次,即致失宠。世宗恼羞成怒,便将她禁匿冷宫。当时之意,不过囚禁自省,令其饱尝冷官甘苦,定然回思龙床温香天趣,待数日回醒,再放她出来,重施天恩。不料因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自将她入冷宫禁匿忘得干干净净了。那宫女倍尝冷宫之昔,自不必说,只因一夜召幸,精充血管,下身便时时血出不净。偏又年幼羞于启口,请不得御医珍看,日久愈重,竞夭折身亡。未死前数日,便以血染指,书就在罗巾上面,系在腰间,以作日后遗恨。
其时后宫故例,但凡宫女被召幸,即有敬事房记载。便是皇帝赖时,也自推卸不得。但凡召幸宫女身亡,小敛时必留身边遗物,呈献皇上,以作纪念,张氏死后,宫监照着老例,取了罗巾,上呈世宗。世宗念起旧情,怎不触起伤感?当下便洁责官监道:“她去那冷宫只几时了?”
太监仍跪禀道:“已是四个月有余。”
世宗道:“因何病而亡?”
太监哪敢宣言其病,只推说道:“奴才不知。”
世宗自是不悦,沉下脸色问道:“可曾请御医看视?”
太监道:“因没万岁旨喻,不敢私自行事。”
世宗顿时含怒,厉声斥道:“何不旱时奏请?”
太监慌道:“奴婢等未曾奉旨,何敢冒昧上奏?”
世宗闻言,霎时转悲为怒,厉喝一声道:“无用奴才,她便去时,留你何用!你可去陪同侍奉!”
大监闻言,顿时头顶荡去三魂,脚下飞去七魄,战战兢兢,合悲哀告道:“奴才该死,只求万岁天恩宽赦!”
世宗哪里听得进去,袍袖一拂,冷冷指那庭柱说道:“也罢,念你往日孝敬,便赐你挺撞,此刻但可去了!”
大监见命他撞柱,难逃一死,放声痛哭哀告:
“小人侍奉陛下,不曾有误,还望万岁重开天恩……”
话语未毕,世宗自是心烦,拂袖喝一声道:“来人哪,他既是不忍离联,你们可送他一送!”
左右齐喝一声,虎狼般拥来,将太监扭绑拿下采发按颈,狠狠只朝庭柱上撞去。只三五下,早是头颅碎裂,血溅身亡,拖出庭外去了。正是:
承欢只伴君王侧,恩诏今赐侍香魂。
当下世宗萌动旧情,驾出西内,去看那宫女张氏,到得冷宫,那守护见万岁驾到,慌忙跪拜迎候。
世宗入三重禁门,见那院内蓬蒿满地,荒草掩窗,狐鼠出没,果是幽僻荒凉。待行官内,又见空旷清冷,墙皮剥落,蛛网密集,更有潮霉气息扑鼻,心头先自清冷凄楚许多。如此境地,莫道娇质弱体女子居住,便是乞丐也心寒。。
世宗暗自感叹,正欲去那里面内室,早有一老宫人劝阻禀道:“室内秽气污浊,恐污万岁耳目,只是进去不得!”
世宗喝道:“宫妃能住,朕如何不能进?”说时只往里走,那老妇哪敢再说。
到卧室内,一股污浊之气扑鼻而入。世宗到那榻前,但见宫人玉骨如柴,银眸半启,宣挺挺僵卧在榻上,急忙趋步上前,连连呼道:“爱姬爱姬,朕如今看你来了!”
连呼数声,那宫女如何应得,世宗一阵悲酸,跪俯榻前,含悲说道:“你如何不肯闭目,敢是盼朕来么?朕负你了。”一语未毕,先有两滴老泪滚落下来。
世宗良久起身,蓦地见那墙壁,有题词一首:
正是李清照之《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成。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世宗读罢,不禁益发酸楚,凄然泪下。索笔在旁挥毫写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叵罢掷笔喝道:“此间是哪个看守?”
那老妇慌忙跪道:“奴婢便是!”
世宗怒视他半晌,喝一声道:“念你头上白发,饶你不死,重杖五十!”说罢蕴着两行热泪,转身去了。
内侍见龙颜震怒,一齐呈威风,将老宫人拿下,一同加杖。那老妇自是年迈,负痛不起,未等杖毕,竟呜呼去了。自不必说。
且说世宗回到万寿宫内,恰见到有本劾奏世蕃,又见其罪恶昭彰,怒上加怒,遂召大学士徐阶人内商议。那徐阶因任礼部尚书之时,受尽严嵩欺凌蔑视,一肚怨愤,隐埋数年,平时只是委曲求全,笑语奉迎,只盼有出头之比再作计较。如今升任大学士,可与严嵩平起平坐;眼见帝宠又移迁于己,严嵩失势,正欲投井下石。今见皇上召问,知是为邹应龙劾奏世蕃之事,心下窃喜,便在进宫路上,早已想好应对之策。及至到殿前拜罢,暗里偷看时,又见龙颜震忽,心下愈加有了底数,却只装作不知,毕恭毕敬奏请道:“万岁召臣进宫,有何旨喻?”
世宗遂将邹应龙奏本递与他道:“今有御史邹应龙劾奏工部侍郎严世蕃,不知爱卿何意?”
徐阶看罢,正中下怀,紧忙说遣:“严嵩父子罪恶昭彰,朝中侧目,天下尽知。今御史邹应龙所奏,据臣所闻,句句是实,绝无谎情。”
世宗道:“朕久闻其父子贪赃枉法,不想竟至如此地步,依卿之见,当如何处置?”
徐阶心下之愿,恨不得俱将其父子论斩。又恐言重,反招世宗生疑,遂婉转说道:“当由陛下迅断,毋滋他患。”
只此一言,说得极巧,恰使世宗想起“分宜父子,好险弄权,大奸不去,病国妨贤。留待皇帝正法。”的神仙言语。世宗微微点头,暗思忖道:“天意如此,人意如此,想那严嵩父子,只留不得了!心下主意已定,遂令徐阶退出。
且说徐阶出了西内,正欲回府,蓦然想道:“那严嵩父子,一向甚是得宠,皇上又是生性多疑、朝三暮四之人,今日怒时,便欲处置他,敢怕明日又念他父子前时之恩,回转圣意,也未可知。那时扳他不倒,空教他父子恨我,反倒无端结下冤仇,莫若今日去那老贼府上,讨他个欢喜,先将人缘买下;若扳倒他时,一了百了;便扳他不倒,也于我无妨害!”想到此处,竟转轿直往严府来。正是:
笑看甜言哄君日,正是挥刀复仇时。
此时严嵩父子,早闻应龙上奏,恐有不测,正在书房密议,忽见门人禀报徐阶到来,慌忙出迎。
至厅内叙礼相见,道罢冷暖契阔之情,坐下茶毕。
严嵩方拱手问道:“大人怎得闲遐,屈尊光临敝府?”
徐阶拱手赔笑,客气说道:“大人久称盛德,恩施朝野,有目共睹。徐阶无才,聚至荣贵,全仗扶持。今大人遭劾,适才万岁又召下官入内密议,不敢不报!”
世蕃听此言,自是感谢。慌忙说道:“大人尊为长辈,在下常领教诲,今又蒙厚意照应,自是感激不尽。”
徐阶道:“名分使然。自是一家人,礼当同心协力,彼此客气,便不见相知了!”
说罢,彼此笑了。只是严嵩父子笑得苦,那徐阶倒是笑得惬意,只道他父子入了圈套。严嵩因是要讨他话语,买转他于皇上面前开脱,自是殷勤,命童仆书房中设置酒席。徐阶故作推辞,父子二人哪里肯依?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
酒过三巡,世蕃迫不及待问道:“应龙那厮敢怕是不知马王爷三只眼,竞害到爷爷头上,我自饶他不得!”
徐阶故作姿态,紧忙劝阻道:“贤侄不可如此。
得罪他一个应龙倒也无妨,如今恼了万岁,却要从长计较!”
严嵩忙道:“万岁召大人进宫,不知何意?”
徐阶道:“今日小弟入值西内,适逢应龙奏至,万岁阅罢,不知何故竟大怒,立召小弟问话,倒叫小弟摸不着头脑。”
严嵩急道:“万岁果信那应龙诬奏么?”
徐阶道:“正是,且是恼得厉害!”
严嵩听罢,倒吸一口冷气,惊得半晌不语。世蕃素是骄狂,如今也自慌了,连连拱手央道:“事到如今,还望大人多多周旋!”
徐阶装扮一副怜惜模样,叹一声道:“我晓得你父子之意,焉有坐视之理!万岁问起你们之罪,弟即上言周旋,只道严相柄政多年,并无过失;公子平日行为,虽少敛点,应亦不如所奏的厉害,务乞圣上勿可偏听,以折国家栋梁,祸及社稷安危!”
严嵩听至此处,方才透过口气来,双眼湿热,感激之情,溢于表肤,又慌忙问道:“承蒙大人恩典关照,只不知圣心可回转?”
徐阶道:“小弟解说半晌,万岁先是迟疑,后时天威已经渐霁,谅可无他虑了。”
严嵩听罢,慌忙含泪离席,感恩下拜道:“多年老友,全仗挽回,老朽自当拜谢!”
世蕃也慌忙起身,俯地连连叩头,感恩谢道:
“大人救得我一家性命,小侄便当犬马,也难报盛恩厚德!”
徐阶见状,惊得害礼不迭,一百还拜,一面扶起严嵩父子,连称不敢,道:“恩相若此,只折杀小弟了。恩相待我,向是情深,如今偶遭小难,自当效力周旋,思相快起!思相快起!”
这里说时,世蕃又召出全家妻小,一同入来。
严鹄扶丧未归,只严鸿、严年着雪白重孝先人,权当孝子孝孙重拜。后面二十七姬,又添数名新妾,个个不拉,一齐拥人,皆是穿红着绿,环佩叮当,花枝招展,自把徐阶老眼,耀得眼花零乱。徐阶正不知所措,但见济济一堂人,扑通扑通跪成一片,一齐俯地呼道:“孩儿们与大人叩头,感谢拯救之恩!”
徐阶又谦让不遑,一时不知如何招呼,只道:
“快快起来,快诀起来,老朽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嘴里这般说时,心里只暗想道:“世蕃这厮,果然荒淫,今日亲眼所见,方知那邹应龙劾奏绝无虚谎,句句是实了!”
待诸妾拜罢退下,严嵩又谢道:“大人劝转圣心,又屈驾至敝府通报,圣德厚意,当铭记不忘。
今日至此,便是严门闺家的福星了!”
徐阶道:“思相若这般抬举,只怕要羞煞下官。
便尽微薄之力,自是名分所定,自然之理,恩相何故太谦!”
严嵩惊慌一场,如今才笑道:“你我同僚,自是手足之情,当以兄弟相称。若这般称呼,也要叫老朽羞煞了。”
说毕一起大笑起来。少叙片刻,徐阶起身告辞。严嵩父子送到门外,临出门,徐阶又故作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