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他。
“哪达有狼嗄?”后面的人问他。听到这话,小军再次回过头―那只狼不见了。
逃离险境的沈小军依然惊魂未定。不管两个人问他什么,他都不作答。他总觉得那个家伙现在肯定在追着他们跑,等到那两个人走了,它还会从暗中蹿出来。“回干校,快送我回干校。”那两个人看见他浑身抖,就不再问他,弯腰蹬车,朝干校的方向骑去。终于看到干校的井台了,他松了口气。
站在校部门口,确定已经安全了,沈小军抓住老乡衣角的手才慢慢松开。
那两个老乡走了,小军看见几个人在屋子里,他放心了。浑身像被人抽筋断骨一般稀软地坐在门口一块水泥板上。他这时才觉察出他的裤子连同鞋袜都是湿的。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尿了裤子。
温暖的灯光透出来,传出一阵阵说笑声。以往他从未觉得听到人的说笑声是这样令人温暖和舒心的事情。那熟悉亲切的人类语言,把他从刚刚恐怖的黑暗当中拉回到安全的境地,使他第一次感觉到,回到人群当中真好!
有人出来看见小军,惊异他怎么呆坐在这。“哎,小军,你干吗呢?”小军不说话,向他投去类似感激的眼神。这让那人感到很奇怪。但是他没有多想,沈小军一向是个怪胎,神神道道的,没人知道他一天净在琢磨些啥。
夜深了,屋里的声音渐渐平息。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可小军仍然在门口坐着不动。从校部到猪班中间要穿过很大的一片开阔地,一想到再一次进入黑灯瞎火的地方,在惨淡月光下孤身行走,他就不寒而栗。
他能料定,那只狼一直就没有放过他,肯定在暗中跟随着他,他可以感到那家伙的目光一直从某个角落里追随注视着他。它不甘心!
二十三 晃动的狼头
小军进了校部,不管不顾一头扎在炕上,也不管是谁的被子,拉过来蒙在头上。
炕上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齐齐坐起来喊起来:“沈小军,你不回你猪班去,跑这干什么来了。神经有毛病了吧。是不是明天要走,还舍不得这块地儿啊,真要是舍不得就别走了。”
专案组的杜罡看着小军笑了,骂道:“你小子是不是把这当成宣传队女生宿舍了?你看好了再进啊,别钻错了。”几个人一听这话,都笑开了。夏东平明天和专案组的其他几个人随同冯菊生一起回京,所以心情很好。他拍拍小军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梦游游到这来了吧。”小军不说话,任凭那些人说什么,他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着。
几个人看他不动换,没办法,给他找来一条被子,刚盖在他身上,小军突然把被子一掀坐起来,抱着肚子急慌慌喊道:“我要拉肚子,你们谁跟我去。”“拉肚子?那你快去啊,在这磨蹭什么啊。”“我……快啊,谁跟我去?”几个人面面相觑。杜罡说:“拉屎还叫人陪着啊你,你自己去吧。”“我求你们了,谁跟我去?”沈小军那样子像是要憋不住了,夏东平赶紧指着杜罡说:“你跟他去一趟。”“我―?干吗我去?”看看拗不过,杜罡生气地拉了一把小军,说:“走吧,少爷。你可真是耍大了啊,拉屎都要人陪着,是不是我还得给你拿着擦纸伺候着啊?”
茅房在离校部不远的一排土坯墙后面。土坯墙围成一个“凹”字形,靠墙的那一边,一边留出一个出口。沈小军不顾一切跑进去,还没到茅坑那,他就泄开了。把杜罡恶心的,躲得远远的转过身去。
月亮前面的乌云走开了,让银色的月光重新均匀地撒在大地上。沈小军蹲在地上,觉得双腿虚软站起不来。肚子那阵绞痛刚一过去,神智恢复正常,他刚一抬头,猛地在对面墙上看见一个黑影,是一只狼头,从另一出口探进头来向茅房里面张望。“啊-”他大叫一声,一坐在他刚刚拉过的屎上。
杜罡在外面听他喊叫,进来一看,呆住了。沈小军半躺在地上,两手死死抓住裤子,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你怎么回事?啊?”“杜罡仔细一看小军,现他的嘴唇白,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你怎么啦?哎呀,你怎么坐地上了,脏死了。”还没等杜罡再说话,小军一把抓住杜罡,说:“别走,你别走。”任杜罡怎么使劲,根本摆脱不掉小军的双手。“狼……”“什么?狼?在哪呢?”杜罡四下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什么,杜罡走到茅房的另一个出口,吓了一跳,就在刚才小军看见狼的那面墙后,确实卧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头毛驴!
春夏季节,当地老乡养驴都是放养。几头毛驴经常在干校附近逡巡,不声不响在茅房墙外转悠,有人起夜上茅房,经常会把人吓一跳。“哪有狼啊,那是毛驴,你看清楚再叫唤。”杜罡这会儿真的很烦。他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抽起小军往回走。沈小军精神恍惚,时不时回头,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喊:“快,快走,狼来了!”
杜罡把小军拉到井台上,叫小军把裤子脱了赤条条站住。把他那条屎裤子放在脚下。干校的井台上是一根又粗又长的原木,一头系着绳子和铁桶,另一头拴块大石头,利用杠杆原理打水,比用辘轳打水轻省。杜罡打上一桶水,照准小军身上一桶水泼过去,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真他妈倒霉了,你说你拉屎就拉吧,怎么拉完了还往屎上坐啊,真他妈臭!一头毛驴把你吓成那个德性,还告有狼,狼挨哪呢?我看你丫就是狼!”
沈小军光着站在井台上,听着杜罡骂他,一声不吭。地下水阴凉,激在他身上,他打了个寒战,一下抱头蹲在地上。杜罡骂了一会儿也觉得奇怪,往常沈小军是个吃亏难受占便宜没够的主儿,凡事恨不得从人家身上筷下一两油来,像今天这样叫别人指着鼻子骂不吭不哈的时候从未有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回到房子里,杜罡给他盖上被子。小军抱紧被子蒙住脑袋缩成一团,隔着被子都能听见他牙齿“的的的”打颤的声音。夏东平问:“他怎么了?”杜罡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夏东平笑了,说:“他要走了,干校得给他留下点什么纪念。”话音未落,小军探出头来,喊了声:“快住嘴!狼叫,你们听见没有?狼叫声!”
几个人同时噤声。静听外面的动静。
寂静的夜里真的传来一声狼的长啸。好像狼离他们的房子不远,只隔着一堵墙。
屋子里的人的脸色都变了。真的是狼叫!来干校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谁听到过狼叫,人们只注意过苏修特务,注意过当地的地富反坏右,还有被监管的那些黑帮牛鬼蛇神,还从未对野兽上过心。
“咋会有狼呢。”过了一会儿,夏东平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是在问自己,也在问小军。话音刚落,又是一声狼嗥。“呜呜”的带着穿透力的长啸让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杜罡吓得穿鞋一步上炕缩进角落里,拉过一条被子盖在身上,好像那样他就安全了。夏东平从门后拿了一把铁锨,打开门说:“我去看看。”“不要去!它就在跟前!”沈小军在被窝里拼尽全力喊了一声。
门,打开了。外面的狼叫声戛然而止。微微的晨曦中,空气清凉似水。
夏东平转身回屋,把门砰地拴上,还把铁锨顶上。他显然也被吓得够呛。门一开叫声就止,该不会狼是在盯着他们这门呢吧。想到这,他浑身激出了一身冷汗。夏东平拉开小军的被子,问他:“你小子,是不是把狼窝掏了把狼崽子带回来了?”小军的脑袋摇晃得像个拨浪鼓。“那这狼咋啦,该不会是要闹地震了。”杜罡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夏东平厉声问小军。小军仍旧摇头,一句话不说。
夏东平坐在炕上,他想我们几个明天全都走了,剩下那百十来号人,该与狼斗其乐无穷了。想到这,他觉得挺轻松。他捣了小军一把,说:“你可真是个惹事的精,把狼都能给招来。”
二十四 和狼比你差远了
第二天是下午的火车。
上午几个人忙着收拾东西。小军一直睡到快中午了才起。小军坐在炕上看着屋子里忙碌的几个人呆,夏东平说:“你赶紧回你那屋里去收拾啊,吃了午饭咱们就得赶紧走,时间不多了。”小军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眼睛直直地看着门外。过了一会儿,他对夏东平说:“能不能叫个人陪我回猪班取东西。”夏东平看看他说:“你自己还不敢去?”小军看着他,想说句硬话或是编个东西多拿不了的谎话,可是最终还是撇了一下嘴没吭声。夏东平指了指杜罡,示意让他陪小军去。杜罡摇头说:“我不去,我怕被狼跟上。”
夏东平笑着对小军说:“你来看。”小军眯缝着眼,跟他站在门口。夏东平指着外面说:“瞧瞧外面,大太阳照着,响晴白日的,哪有什么狼啊。再说从这到猪班一条大道走下去,连个弯都没有,狼想藏藏哪啊。你要走了,可别落个胆小的名声啊。”还是最后这句话管用,激得小军无话可说。他翘起牙,连着叩了好几下,努足了劲,终于一人去了猪班。
猪班在干校尽头的一排房子。开门正对着百十米远就是沙丘。沈静如走后,小军一人住这。猪杀光了,猪圈早就空了。别人叫他搬到连里去住,他嫌不自由,不去。可是今天他不敢回那个地方了。
猪班很安静。门跟他走的时候一样,虚掩着。
小军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推门进屋,把门大敞着。然后准备上炕收拾东西。正在他要上炕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怪味。一股浓烈的臊臭味。他循着味道看去,现沿着炕下面有一摊黄|色的液体。液体拉得很长,好像有人站在炕跟前挪着步子在撒尿。从液体的颜色和冲鼻的气味来看,这人刚尿时间不长。
小军傻站在屋子中央,看着那蹊跷的尿液,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是什么人干的,是谁在我不在家的这个晚上,跑到我的炕前尿了泡尿?
臊尿味直冲鼻子,熏的人作呕。就在这时,小军突然看见在门框上有一撮灰色的毛。他弯腰拾起那撮毛,仔细地搓了搓……
他明白了,就在昨天晚上,或者是今天凌晨,那只狼,那只和他对峙过的狼,来过了。
沈小军浑身哆嗦,眼睛大睁,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但是不行,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眼光转向炕上,这时他才注意到,炕上的被褥也被踢腾乱了,挨着炕的灶台,还有灶台上堆放的前一天没刷的锅碗瓢盆,整个被尿了个遍。
妈的!这不是成心恶心我嘛!
小军的头皮乍起,他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恼怒。他转身从门后抄起一根铁锨把,照准炕上的那堆被褥、锅碗就是一通胡轮乱打。一边打一边骂道:“来啊,你倒是来啊,,你怎么不来啊?背着人使劲你他妈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咱们面对面单挑。”打完了炕上的东西,小军又在地上拼命挥舞棍子。仿佛他面前就站着那只狼。锅,被捣烂了,两个暖水瓶被打碎,出砰砰的巨响。直到打得精疲力竭,他才气喘吁吁停下,看着满屋狼藉,他最后把摇晃的灯泡和窗户纸都给敲碎打烂,把棍子照准墙上使劲拽去,跑出屋子。
他站在院子里,朝着戈壁滩大声喊叫:“妈的来啊,你怎么不来了?你以为我怕你啊,你不就是一狼吗?有本事你现在出来咱们打一场。你他妈背后恶心我报复我算什么本事。比狠斗毒,你比我差远了!”
他输了。别看他逃出了狼爪,可是那一刻,沈小军觉得他被狼作贱了。那种感觉真比叫狼咬一口的滋味都难受。这样的滋味在他心里保存很多年,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每当他想起那一刻,都会闻到那股冲鼻的尿马蚤味,都会感到讶异、沮丧和愤懑。
他知道,比起那只狼他差远了,他对人的那点记仇报复真算不了什么。
小军什么也没拿,晃晃悠悠往回走。别人看见他,以为他要回北京了,乐疯了,什么都不要了。走着走着,小军突然站住了。他看见食堂后面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只狼的身影。
正是昨晚与他对峙的那只狼!小军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那一刻,他浑身是胆,气势如虹。“啊”的大叫一声不顾一切朝那狼冲去。他边跑边骂:“你个狼崽子,你来了是吧,我就怕你不来等着你呢嘿,畜牲,有种来啊,今儿我这一百来斤全给你倒这了,你丫有本事就别跑!看我什么都不拿,我今儿就摔死你丫挺的!”小军摔倒了,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爬起来。红了眼的小军像个英勇的斗士朝狼扑去。那只狼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过来。就是它岿然不动那股冷冷的较劲的劲头再一次惹恼激怒了小军。“你不动是吧,好啊,你等着我收拾你……”
就在他全力奔跑过去与狼相距十来米的样子,那只狼突然跑了。迈着小小的步子,不慌不忙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你站住,你给我站住!喂,你,给我站住!”小军弯腰从地上捡起土块狠劲朝那狼扔过去。那畜牲跑的更快了。有人在远处朝小军喊起来:“嘿,干吗哪,你招它干吗啊?”“狼,我打狼。”“那是什么狼啊,那是只狗!你瞅好了啊。”几个到食堂打饭的人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小军,本事见长啊,打开狼啦。连狼跟狗都分不清,还打狼呢。你们大伙都快来看啊,小军成了打狼英雄了,哈哈哈!”小军站住了,狗?拿来的狗?扯他妈蛋!干校的狗我全认得。就在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地方走来一队驼队,几匹高大的骆驼斜眼看着他,迈着优雅的脚步不慌不忙叮叮当当走过去了。拉着骆驼的老乡回头看着这个奇怪的人,不明白好好的他下这么大的劲追赶他的狗干什么。
小军再仔细看那只在不远处停下来的“狼”,才现刚刚被他追赶的确实是只狗。
沈小军在离开北京两年多之后,回到了北京。
二十五 家里来信了
英子在插队一年多后,第一次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信的地址是家里的,可是那笔字却不是哥哥的。也决不是戴梅的字。英子急忙打开信。叫她大吃一惊的是,写信的人竟然是路燕。
路燕在信里告诉她,她没有去偏头他们老家去插队。“你哥找到了我,他非要我跟他,那意思你应该明白,就是跟他结婚。他一说把我吓一跳,我才多大啊就结婚,可你哥他说他喜欢我,再过两年只要我过了法定年龄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我考虑再三,觉得这事还是跟你说一声好,所以我就给你写信了。你哥他不让我给你写,说你不是这家人,说你心特硬,说你从来就没关心过他这个哥哥。可是我觉得还是写好,我真要是成了你的嫂子,那你将来回来探亲,咱们不还得见面不是吗。那时候你肯定要怨我不早给你说了。”
整封信里都是直呼英子,再没出现过一个姐字。那就是路燕已经把自己当作她的嫂子来看了。
英子想不明白路燕原来要死要活想尽办法要去怀柔偏头老家插队,可现在怎么一切又突然改变了。是她自己不愿意去了,还是偏头不愿带她去了,还有哥哥是怎么找到她的,他们之间到底生了什么,英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英子看着那封信,心里说路燕看来我还要感谢你了,这样提前知道了,总比哪天回去,一进门才现路燕已经是那个院的女主人要来的好些。
英子曾经想过自己的嫂子是什么样。她理想中的嫂子是戴梅那样的,温柔贤惠识大体,懂得体恤关心爱护她这个小姑子,她哥浑不懂事,摊个好嫂子也是她的福气。反正不管什么样,决不是路燕那样的。更叫她生气的是安玉海,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都不打,不管怎样,她是他妹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她能想象她的离开,给了那两个人多大的自由空间。没有她的日子里,人家俩人还不想咋样就咋样,谁都管不着了。
归根结底,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压根就不希望她回去。
一想到这,英子感到寒心。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相连的哥哥,对自己插队一年多的妹妹竟然连一封信都没有,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却让路燕那个臭丫头草草写封信通知她,让她知道,我们要结婚啦。这是什么哥哥嘛,简直连两姓旁人都不如!
刘毅的妹妹已经来看过他两次了。第一次来,给他?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