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洽又在屋里教训心腹丫鬟仆役:“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你们不是相府家的家生奴才就是和相府签的死契,生是我家的人,死也是我家的鬼!你们知道的事情不许乱嚼舌头,若是被我听到家里有人胡说八道一个字,那么你们几个统统别想活命!”
几个大小丫头长随小厮吓得瑟瑟抖,这会儿被王洽那杀气腾腾的目光一扫,刹那间全都跪在了地上,头低得垂到地上,一个个软得连应承的力气都没有。而他们没有现,端坐在上的王洽,脸上疲惫的眼神一闪而过。人人都看见他精力无限,将一个大家的一应事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可是谁知道他也是个有头晕之症的病人?毕竟他,也不是个铁打的人!
且不言司徒府这一晚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单说宇之这逛庙会看花灯的情况。正月十五上元节乃是仅次于大年的重大节日之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闹元宵,达官显贵人之家也少不得各房聚在一起,猜猜灯谜看看戏,吃一顿团圆饭。
正月十五闹元宵,大致起源于汉初,而太史公在“太初历”中已经把元宵节列为重大节日。所谓闹元宵,顾名思义,这天是不宵禁的,百姓可以在街市上赏灯游玩直至天明。元宵节狂欢庆典的关键尽在这一个“闹”字,人们因为宵禁的开放,夜间行动的空间和时间都比往常都要自由和开放得多。这等好玩的事,宇之三人怎能错过?中午在相府那顿大餐实在吃得太饱,晚上也没什么胃口,宇之匆匆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点心就饱了。
其实他一走到前厅,凝之就打趣他道:“阿宇,你这午觉睡得未免也太长了吧?孔子最厌憎昼寝之人——尔乃‘朽木’也!”他打趣也就算了,偏偏还做出一副痛心疾的样子。
宇之翻翻白眼,鄙视他的五十步笑百步。他见凝之穿得光鲜,嗤笑道:“二哥,又不是相亲,你穿这身漂亮衣裳,真正应了那句‘锦衣夜行’,显摆给谁看?”
“这你就不懂了。平日里或许晚上出行是‘锦衣夜行’,但是今日可不一样。家家燃灯户户放焰火,四处照得跟白昼似的,怎么会看不见了?”玄之不知什么时候踱着步进来了,还是那不疾不徐地气度,“快走吧,一会到处人挤人,想去街市都没可能。”
元宵节燃灯,这个习俗起源于道教仪式,如今道教盛行,百姓也分外重视这个习俗道教把正月十五定为“上元节”,此外还有七月十五“中元节”和十月十五“下元节”。主管三元的神仙分别为“天、地、人”三官,因为天官喜乐,故而上元节要燃灯放焰火。
老百姓劳作辛苦,一年到头难得有点乐子,精神上贫乏空虚得很,所以在上元节这等欢庆日子就疯闹,比看社戏还热闹得多。江南流行看社戏,那是每逢重大节日或是喜庆,当地大族或是富户请了人去演,但是这哪有灯会好玩?
灯会燃灯,不管是你是富户还是穷门,都可以扎灯笼燃花灯,没有任何限制。有钱人可以去买作坊出的漂亮的大灯笼,穷人自己扎个白纸灯笼一样玩得开心。正所谓富有富日子过,穷有穷开心,这是个万民同庆的时日。
“灯笼会”经过历朝历代的传承,到了东晋,已经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节目,灯的种类花式也越来越多,有镜灯、风灯、琉璃灯等,更有些文人雅士,喜欢出些灯谜等人来猜——把写着谜面的纸条贴在五光十色制作精美的灯笼上,谁猜中了谜底,灯笼就拿走。
而中国人似乎特别热衷于猜谜,宇之猜测,许多人猜灯谜其实不为赢得那盏灯笼,主要为了背后可能的利益——比如就有富商愿意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猜出难题的穷小子,比如还有籍籍无名的困顿士子因为猜谜时的惊艳表现而被州郡中正青睐(中正是掌管负责评议人物的官员)。一个灯笼不值多少钱,但是因为猜谜赢得前程的人还真不少。
玄之只挑了李氏兄弟随着他们上街,反正这三人都是武艺高强以一当十之辈,建康的治安又好,有他们护卫,可谓万无一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街上比他们想象得热闹多了——建康是个百万人的大都会,当然不是山阴县一个小小郡府可比。
两位宅属性十分强的哥哥对这次逛街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倒是让宇之大跌眼镜,他略一思索也就释然:玄之高兴,是因为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公众场合而不被细娘、堂客(已婚妇人)围堵,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和中秋夜这俩节日他可以这样来放风了。宇之在他身上看到了做明星的痛苦和身不由己,他的宅,是被迫的。
至于凝之,情况很简单,他这么高兴,完全是因为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弟兄们一起对小娘子、堂客们品头论足一番而兴高采烈。因为赏花灯,其实赏灯是次要的,主要是赏人——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秋香”。这要来赏人,自然不会带着李欣来,随便找了个诸如“外面风大,别着凉”或是“建康人多,怕走散了”之类的理由把她留在了府里。
宇之笑了:年轻人啊,有年轻的心。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很沧桑,本该这个年纪做的事,他都不爱做,相反却处处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老练。
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可是祖氏却总是怜惜地对他说:“宇儿,我宁愿你顽皮、淘气,甚至贪玩,像别家的孩子一样开心,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冷冷静静的反倒看着让人心疼。你不开心吗?为什么不出去和你的哥哥们玩?娘不会怪你弄脏弄破衣服的,只要你开心就好。”
宇之只觉得汗然:要他出去跟肃之、涣之二人爬树钓鱼捉蛐蛐?他都多大人了,会跟他们玩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好在祖氏只是以为他种种不合群的表现,是因为幼而失怙导致的心灵创伤。
他一点也不创伤,这些年还过得很滋润,可是现在和同龄人相比,他才现自己的悲哀之处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少年那种纯纯的爱,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他爱不动了,因为,他有着前世今生加起来接近四十岁的心态。
第051章、粥铺灯谜
就在宇之看着凝之和李欣欢乐的样子而触景生情,发出感叹的时候,忽然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身一看是玄之。
yuedu_text_c();
玄之比他高半个脑袋,他微微俯下来说道:“叫你好几遍,你都没搭理。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是不是看上谁家小娘子了?”他的眼中有促狭。
去你的!二十几岁的人了,都快娶老婆了,还开这种没品位的玩笑,表现得跟浪荡少年郎一样。宇之在心里鄙视他一下,不过玄之的情况也是情有可原,作为公众人物,他能无拘无束地上街看美女的时候太少了,宅得太久,人会长不大的。现在是夜晚,又是热闹杂乱的时候,有谁能认出他来?所以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出游。
“走吧,找地方去吃点东西,等会你见了夏侯小娘子,才有精神好好表现!”玄之对宇之的鄙视恍若不觉,犹自兴奋地说道。宇之在心里念道:原谅他,这家伙就是一个没上过街的菜鸟,不跟他一般计较。
宇之不是没想过邀请夏侯堇姐妹一起赏灯,但是夏侯郅还在建康狱中关着,他还是不要去讨闭门羹吃了。至于祖法?那更是算了,这个大嗓门还不把姐姐妹妹们吓坏?跟他出来,小娘子们见了他那副黑铁塔的模样都躲着走,哪有现在这般闲适,和玄之并肩,演绎一出“连壁接茵”的佳话?话说两个美男的杀伤力是乘法相加,路上遇到的小娘子、堂客们纷纷冲他们暗送秋波。
魏晋时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人文思想最为开明的时期,那时候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这一套灭人欲的教条是程朱理学搞出来的,到了明清发展到了高峰:女子无才便是德、裹小脚、立贞节牌坊等等极端层出不穷。不但极为迫害中国妇女的身心健康,而且造就了全民族的畸形人格,朱熹真是千古罪人一个。
所以宋朝以前,中国是有很多才女的:汉有班昭、魏有蔡琰、晋有谢道韫、唐有薛涛、五代有鱼玄机、花蕊夫人。到了宋朝,只出了一个另类的李清照,就再无才女矣。至于传说中的苏小妹,那是戏文中的人物,和“八王爷”赵德芳一样,只有故事,不见诸史料,想来是老百姓闲暇时候编出来的。
也幸亏没有重生在宋朝以后,要不然街市上就只有一群大男人晃荡,那是多么索然无味!而现在,宇之可以一边对远观他们的小娘子们报以热情的微笑,一边和玄之给她们打分。
“这个不错,嗯,脸可以给八十分,身材也不赖,给个七十五吧。”
“诶,你看那个,那个好,那个笑起来俩酒窝,真甜美!走路的姿态也婀娜多姿落落大方!”不得不说,玄之色起来比宇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宇之是看外貌和身材,和玄之比起来就落了下乘——他可是由内而外观人,认为美女的气质和身体语言更重要。
玄之饿了,找了一路有吃食的地方,不是嫌路边小摊不干净就是嫌大酒楼里少了烟火气,宇之对他是相当无语:老大也太讲究生活品质了吧!一点马虎眼都不能打。
现在宇之他们就站在一个粥铺前,斗大的角旗上书写三个大字“永顺记”。这里看起来整洁干净,而且楼下十分热闹,挤得满满的都是猜灯谜的人。整条街就数挂在粥铺前的这个灯笼最大,围观的人最多,看样子这个谜语相当难猜,台下聚集了不少人在交口议论。
他们看了一会,发现没有几个真正敢上台的,偶尔见得一两个上去写下谜底,那主人家只是摇头含笑。凝之和宇之对视一眼,都发现彼此眼中的跃跃欲试和兴奋,大叫一声:“走,咱们去看看!”
“哎,慢着点,风度,风度!”玄之不忘提醒着。仗着有膀大腰圆的李氏三兄弟开路,宇之他们是毫不费力地挤进人群,只是苦了三个开路先锋,在这种天气下竟是满头大汗。
灯谜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雏形,当时列国纷争,是说客活跃的舞台,因为先秦时的刑罚十分野蛮,而统治者的喜怒往往就在一瞬间,所以他们在进谏的时候,十分讲究方式方法——用“隐语”道出己见,可以让君王受到启发而又不伤其颜面。这些“瘦辞”、“隐语”慢慢发展壮大,后来与元宵节燃灯结合在一起,就成了“灯谜”。
猜谜可是件雅事趣事,那诸葛武侯不是还连过三道谜关才获准与黄月英见面吗,这凭的就是实力!灯谜和民间谜语的最大不同就是,灯谜多为文义谜,不像民间谜语,或是猜个家什器物,或是猜个动物地名。那不叫本事,士大夫猜谜可是不忘谈玄论经,这才是士族风气。
灯谜最忌讳的就是一面多底——一个谜面能引申出好多模棱两可的谜底。而谜底唯一的同时也要防和别人的谜底撞车,这就很考究出题者的水平。好的谜面,既不是一目了然,又不是毫无头绪,还能叫人猜完之后会心一笑,只觉得回味隽永,这就是本事。
当宇之他们凑到跟前的时候,恰巧见一位少女站在台上跟主人家争论什么。那少女十八九年纪,一身火红裙衫,像是练功服一样,将她的完美曲线勾勒出来。和她娇颜相映成辉。只是似乎她正在火头上,声音很高:“掌柜的,我猜中了谜底,怎么不让我把灯笼拿走?”
那掌柜白净脸庞,和和气气笑道:“小娘子说笑了。我家东主定的规矩是连中三迷才能把灯笼取走,如今你只过一关,不过也是个很好的开始。只要女郎能够再下两城,那么小老儿不敢二话,双手把灯笼奉上。”
底下看热闹的也有人帮腔道:“是啊,人家把规矩定好了,就要按着来,白纸黑字贴在墙上呢,小娘子不会不守规矩吧?”
“刚刚有好几个人也是过了第一关,要是都像你这样闹腾,店家就是准备十个八个灯笼也不够送啊!”
“小娘子,你要是想要这个灯笼,容易得很,只要给大爷笑一个,大爷就买给你,怎么样啊?”一个衣冠楚楚面如冠玉的贵公子轻薄地笑着,手还挑逗地指着红衣少女,他身旁的仆役也知趣地陪着滛笑。
第052章、高下分明
少女秀眉一蹙,把受到拒绝而生的满腔怒火通通撒在这少年郎身上——掌柜的笑的和气,说的有理,她不好反驳,但是这个浪荡子说的叫什么话?
就在众人以为她不是被气跑就是被吓哭的时候,这少女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印象深刻的事。她一下从八尺高的台子上跳下来,长腿轻抬,只一脚,就让那个轻薄少年躺倒在地人事不省。震撼的出场!这一脚的风情,实在千般万种,宇之看得都眼花缭乱。
“胡服!”有人叫了起来,“她是个胡人!”只有胡人才爱穿紧身束袖的衣服,这个女孩穿的衣服与晋人流行的宽衣博带的服装有很大差异,短衣长裤,裤子又紧又窄,在腰间束一条郭洛带,用带钩别住,这样十分利于活动。
宇之把眼一瞧,她脚上穿的也不是履,而是短靴,倒是轻便实用。但是大晋除了军队,民间可没有多少人穿着胡服招摇过市,一来是大晋和北方胡虏有着血海深仇,绝不愿和他们装束一样;二来,士族讲究衣着得体,合乎礼仪——别说身着胡服了,正式场合就是不穿履都不行,谁要是穿屐或是靴,不被人视作轻浮放浪才怪。
还有一个原因,使得大晋统治者歧视胡服:当初汉灵帝就是“好胡”而导致大汉走向衰亡的,大晋的历代皇帝都引以为鉴,颇为忌讳和“胡”沾边的东西,所以在宫中是看不见半高的凳子,也没有胡床。所谓上行下效,讲的就是大晋的风气,连皇帝都不提倡用胡人器物,百官黔首更不爱用了。
可是这个少女身着胡服,又身手敏捷,不由让人怀疑她是胡人。汉人女子,尤其是士族女子,有几个会武艺的?晋人对于胡人是极度仇恨的——是胡人害得他们失去了家园,是胡人害得他们妻离子散,是胡人粗暴地践踏了他们的自尊,让渡江三四十年后的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都抬不起头来!
群情激奋之下,没有人怜香惜玉,他们似乎忘了少年郎调戏少女在先。所谓的正义感,只有在不伤及自身利益的时候,是一张可以挂出来招摇的幌子。民族感情战胜了脆弱的正义感,众人对于少女的行为严正申讨。
那公子的仆从见状更是平添几分胆气,个个奋勇向前:主人都受伤了,哪有奴仆不挂彩的道理?在众人的助威呐喊声中,少女也很善解人意地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不一会地上就多了几个爬不起来的人。围观人潮的声音陡然降了下去,他们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他们支持的一方悉数被打倒。
yuedu_text_c();
少女的跟班看起来比她还小些,是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她说道:“女郎,咱们走吧,大过节的要是被巡街的差役看见了,闹到太爷那里,脸面上须不好看。”
“有什么可怕的?我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里有许多街坊四邻可以作证,我到底有没有错。你们说,我可有半个不是?”少女的倔脾气上来,“气宇轩昂”地说。
她拿目光在人群中一个一个看过去:“你们可愿意为我作证?”被她目光点名的人都低下头去,打人的和被打的都不像好惹的样子,他们谁也不愿找麻烦,沾一身腥。就算是有些人有胆气的,也不愿意为“胡人”作证!
好在少女虽然态度有点娇蛮,但是绝不霸道,她见无人应答,微微有点失望之外,倒是没有诉诸武力。一圈看下来,竟是只有宇之笑吟吟地和她对视。她不觉眼睛一亮,走过去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小弟弟,你可愿意为我作证呐?”满场之中,唯有玄之、宇之二人显得鹤立鸡群,不由得她多看了两眼。但是玄之眼神中有的只是淡然和不食烟火的气息,而宇之看起来有生气多了,也貌似比较好接近。
“大姐姐,为你作证有什么好处吗?”宇之一向愿意为美女效劳,“不过,我可不叫‘小弟弟’哦!”奶奶的,又是个身量极高的女孩,长得高又不代表年龄大——夏侯姐妹已经很高了,比宇之略略高上一线,而眼前的少女,起码比他要高上两寸。站在面前,加上玄之,三人倒恰好地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