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大手,竟让她生出一股如在云端的眩晕感。
承认吧,对他仍有意,日甚一日地有意。当初是当他远在天边,感觉说压下便压下了,不觉如何烦恼,毕竟需要动脑筋的事还有许多,她不是可以镇日端坐绣楼伤春悲秋的千金之躯。而今后朝夕相处,那强烈的存在感势必日日将她困在其中,这可怎生是好?
她不爱这种模糊不清的状况,大不了说与他知!他若也有意自是大佳,若他无意,若他无意……岂不徒增尴尬,往后让她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一辈子避而不见?
好烦哪。婚前不曾见过面的夫妻,也比她这暧昧不清的境况好吧?
夜深。酒宴料来行将结束,思及此,她心中愈加惶恐:不知他是否被人灌醉?不知这新婚之夜,他们将怎样度过?——不知,不知这一身的装扮,是否入得了新郎法眼?
正胡思乱想间,房门被用力打开,云起颤抖的声音中分明透着绝望。
“出事了!”
撩起盖头,元桑猛抬头,对上一张异常苍白的脸。
“衙役、衙役在柴房搜出弓弩盔甲,刘濯说、说是他做的!”
红盖带着洋洋喜气,颓然落地。
看在同二姐夫的一点交情与元家红包面上,捕头应承了明日再将刘濯捉拿归案。
新房内,她关上门,怒瞪他斜倚床榻之上的悠闲姿态。
“私藏军械可是杀头的大罪,你、你怎可随随便便就顶了下来?”
死,那么那么遥远的字眼,竟然顷刻都到眼前来。她表面镇定,却从上厅堂向官差求情开始,脑子里便一片浑浑噩噩。
“放心,按大唐律令,‘私有甲三领及弩五张者绞’。柴房里只放了弓弩与盔甲各二,罪不及死。”如若不是相关人士怕担责任不愿多给,就是陷害者无意置元家于死地了。
无暇思及他怎会对律令如此熟悉,元桑闻言松了口气,随即又警醒起来:“那到底会判什么样的刑罚?”心中盼着他说没事的,却知道这绝不可能。
“流二千里吧。”如果重一点,也可能判三千里。
元桑倒吸口气:“你是说……流放?”不是的,快说不是的!
他颔首。
她听说过流放,就是到岭南、辽东那些地方做苦力。
她宁愿不知道啊!别说劳役之苦,就是一路上的艰险就够折腾死五大三粗的强盗。真正能熬过时限回来的,十个人里只有一两个。
这般辛苦,他、他这样的书生体魄,怎么受得了?
“你……有什么可以脱身的办法吗?”只花了两三年的时间就成为中原第一都料匠,通音律,精数术,晓古今——她一直知道的,有他在的地方就会有奇迹,对不对,对不对?
凝视她充满希望的眼半晌,刘濯认真地摇头。
“你骗我的,你一定有办法。”不要和她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民不与官斗。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将伤害降到最低而已。
她定定地看他,想象着他衣衫褴褛风霜满面的样子——不!她决不让他去受这种苦!
她倏地转身欲开门出去,刘濯急忙起身,一把攫住她的肩膀,“你要做什么?”
“我去找皇甫仲擎……”胆敢这么明目张胆栽赃嫁祸的,除了那个该死的人渣没人做得出来。
刘濯色变。“告诉他你愿意嫁他,把元家产业双手奉上,求他放我一马吗?你怎么能将自己的一生都赔在那种人身上?你这么久的努力那么久的坚持又算什么?”这场婚礼,是不是也变得毫无意义?
算什么?她恍惚地看着他俊颜上前所未见的严厉,看他一身难得张扬的红色吉服,早没了方才的从容镇定——他担心她,胜过担心自己呵。
仓皇失措的心忽然就这样定了下来——算什么?只要他安好,一切都不算什么的。
“你是不是还在打算,如果皇甫仲擎不答应,你就去官府把罪顶下来,自己去坐牢?”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她并非寻常女子,有担当,他知道。他——心疼。等着成亲的日子里,他推却一切琐务,就为想个明白:他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泛泛之交不会鱼雁传书两年不曾断绝,是好友何必答应一头闯进她的姻缘,是知己也不至于自然而然地将扬州当成自己的归处。
该来的总会来,要躲闪业已不及,他以往是不信世上真有教人生死以之的男女之情,但却素知桑是不同的,曾几何时,这“不同”竟已深入骨髓,再难拔除。因为是她,接受这一切似乎变得理所当然。于是对于这桩婚事不再抱持着顺其自然的心情,原来所做的人生规划,也随之有了令人期待的变更。
谁知平地风波起,他没料到商场上的拼杀可以激烈到完全不择手段的地步,活似二十岁以前的那段梦魇……或许他是注定得不到幸福的吧,身边总是有丑陋的事情发生。但至少这一次,他要竭尽所能保护他在乎的人,只要她不与他争——
“这是元家的事,理当元家自己解决,将你牵扯进来已是不该,我更不能让你孤身犯难。”平和了心绪,她终于说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务之急,是要与他撇清关系。
“难道我还是外人?莫说我今日已与你拜了堂,单是冲着元家的知遇之恩,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你仔细想想,我孑然一身,虽与你拜了堂却并未入籍,就算真的埋骨他乡也不过是贱命一条;你呢?你一时的冲动非但会让元家的家业轻易落入皇甫仲擎手中,还要害你爹娘随你流放到两三千里之外受苦,你忍心吗?两害相权取其轻,这点道理,你还会不懂吗?”
她懂。
她知他是对的,但她不要听!不要听!是她没用,是她的错,自作聪明地想出了成亲的主意,以为两全其美却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笨蛋!元桑,你是不折不扣的笨蛋!
她双手捂着耳朵,近乎自虐地拼命摇着脑袋——几曾见她这般脆弱的模样!他叹气,他用尽量不伤到她的方式拉下被攥得通红的拳头,握在手中。
“听我的话,好好守护这个家,不要轻举妄动,好吗?”醇厚的嗓音低低劝慰,温柔的口吻仿佛是在安抚一个别扭的孩子。
耳畔呢哝般的低语堪堪阻住她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全身不由自主地泛起轻轻颤抖。
对啊,她还有父母,还有元家,为了这些,她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留下。
湿润的双眸锁定他殷切神情,“那,我等你回来。”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至少他回来的时候,会有一个妻子,有一个家。
望进她坚定的眼,他忍不住抚额蹙眉。此去一路必是险阻重重,变数万千,他根本不能许下什么承诺。桑恩怨分明犹胜须眉,因着心中愧疚,纵非甘愿也会为他守节到死,他又怎忍心她大好年华就这样空耗在无边等待之中?
“桑,跟你讲个故事。”无视她的错愕表情,他缓缓说道,“古时候有个叫尾生的男子,和一个女子约在桥下相会,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后来发了大水,他抱着桥柱不肯离开,最后竟淹死了。很傻,对不对?”
她知道这个故事,抱柱之信被人们认为是重诺的表率流传千古,但是——“是有点傻。”
她一直如此认为,纵使明知他说这个故事另有深意也不愿说谎。守信是好,但这样的死守,未免可笑。
他笑了,有点苦苦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不知变通之人。你尽可以等,但别为我守……如果……有良人可以托付终身,你——大可以另择佳偶。有朝一日我万里归来,看到你、看到你……夫妻恩爱,儿女承欢,自比见你独守空闺来得……欢喜万分。”短短几句话竟说得断断续续,刘濯啊刘濯,你心底实是不愿的对吗?
另择良婿?夫妻恩爱?儿女承欢?这就是他对她的期许吗?他不知道,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吗?
他怎么可以不知道?“我——”
“你先莫急着辩解,往后的日子还长,你现下怎么想或许只是一时冲动,不要许下让自己后悔的保证。别守,答应我,否则我这一路上都会不安心!”刘濯!你充什么好人?你自己明明就已经后悔死了这样说,你明明在后悔!
忽略心底抗拒的嘶吼,他——要为她着想。
他会因为她的守候而不安心吗?他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在乎?哦,元桑,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总之你不能让他路上一边吃苦一边还要为你担心,你已经欠他够多,不该再添一桩负累!
那么,就依他所言吧。只是一个保证而已,等与不等,主动权还是在她不是?“好,我就当你是……过客。下次你再路过扬州时,可千万别忘了来看看故人,我这里一定倒跣相迎。”她深深望住他,努力地以开玩笑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当成只是普通的离别。
“嗯……过客。”
这样——才好。
浑身犹如虚脱一般,他早分不清是因为松了口气还是心情跌到谷底。
良久,二人相视无语。忽而,元桑笑了,小脸有些紧绷却又极妩媚地。
“濯,你有过女人吗?”
刘濯吓了一跳,随即俊脸大红,嗫嚅不能成言。
他的表情取悦了她,也战胜了原本仅剩的一点羞怯,“那么,抱我。”边说边利落地卸下一身喜服,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极度紧张。
刘濯发誓今日是他此生心绪起伏最大的一天!短暂的惊愕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气愤。抓过动个不停的小手,甩到一边,他高声怒吼:“你把我当成什么?刘濯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卑鄙无耻乘人之危的小人吗?”她怎能这样地轻贱于他,也轻贱自己?
“嘘,别生气。”她走近一步,纤指拂上他的唇,另一手搭在他胸口——呵呵,有人心跳如鼓呢,看来她上回被那个黄大富拖进青楼不小心学到的经验,也并非全无效果哦。
“人家——”呕!这字眼还真恶心!但男人好像就吃这一套,看她眼前向来八风吹不动的这位,竟意外地一脸心神恍惚,“……人家只是好奇洞房花烛夜到底要做些什么而已。你难道不好奇吗?”
“我不好奇。”拜从前的经历所赐,该懂的不该懂的,他一样没漏。
“哦?那你教我,我们来个‘教学相长’好不好?”不容他反驳,她继续说:“你不必担心我今后没人要,在意这种小节的男人,我决看不中。而且,偷偷告诉你,二姐嫁给姐夫之前,就不是处子了呢。你看他俩现在还不是恩爱得紧?”二姐,事急从权,我对不起你了。
明明可以挣开她的,温柔的触抚和轻言细语却像是带着蛊咒般让他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她颤抖的小手极慢极慢地解开彼此身上的束缚,无力阻止。理智接管之前,双手已抱着柔腻的娇躯来到床榻之上,然后发觉她其实比印象中美上许多倍,然后只能懊恼地为自己的荒唐行径作点解释与保证:“我一定负责,一定回来!”然后再也不记得今夕是何夕……
红烛掩映下,她紧紧环着他结实的后背,汲取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暖,脑袋则扣在宽阔的肩膀上不让他看见奔流的泪水。
红烛停,红烛停,不是说洞房红烛竟夕不灭就可以百年好合吗?为什么明天她的男人就要离她而去,归期渺茫?老天啊老天,好不好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他,可以不见这样的离别?
芙蓉帐暖,鸳鸯瓦冷。
四 看朱成碧
鉴于私藏军械罪行重大,江都令直接将此事移送州府办理。
现任扬州刺史原是京官,本性尚可,因无意中得罪二张左迁,混了好久才又爬到今天的地位,几年苦头吃下来,简直就是谈“男宠”色变。虽然皇甫叔轩地位远远不如二张,但在皇甫家的厚礼奉送和“婉言相求”之下,明知此案定有冤情,却也不敢公然作对。
在这种情况下,刘濯十分合作的态度简直让他感动得痛哭流涕——他把案情交待得所有人都觉得确有其事,几乎没有一点栽赃诬陷的痕迹。
譬如说,问他动机何在,他说是在交州时曾听到有个传说,新婚之夜把仿制的弓弩盔甲放在家中偏僻处,不但可以一举得男,而且孩子长大后必定是冲锋陷阵,战功彪柄的猛将,他望子成龙心切,觉得用真玩艺肯定比仿制的灵验,所以一时糊涂才藏了军械在柴房;问他弓弩盔甲从何而来,他说是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趁守卫松懈之际只身偷溜进军械库盗出来的。
时问地点都交待得明明白自,而且一口咬定是他一人所为,不干别人的事。虽然这与设想中有点不符,但在又喜又愧之下,刺史也实在不忍心再逼他牵连旁人进来,反正皇甫公子也没说一定要把元家整垮,他就不要再多作什么孽了,扬州府衙中当年效法来俊臣、周兴创意制成的恐怖刑具,竟没有一种落到刘濯身上,是为不幸中的人幸。
几天后,刘濯被判流刑,发配辽东服役。而负责管理军械房的张参军则也象征性地罚了点小钱,以惩戒“殆忽职守”、“律下不严”。
唐律,流刑以上须报刑部批复方可执行,因此要流放到辽东去的犯人按照惯例先押解上京,到批文下来就直接送往边疆。刑部复核本来就不过是个形式,十几年下来真正被发问重审的案件极少,这样的安排可以省很多工夫。
起解之日,元府阉家送行。
“贤婿,这几日老夫与桑儿一直在查,是家里哪个不肖之徒勾结外人干下此等勾当,但……”官差进门后二话不说就往最偏僻的柴房搜,怎么看也是事有蹊跷。无奈时间过于紧迫,又没什么线索,明察暗访了几天,还是一无所获。
“事已至此,您就不必再多耗心力了,万一为了替我翻案弄得府中人心浮动,反而得不偿失。”
听他如此通情达理,元员外心中更是愧疚。“唉,元家亏得有你,亏得有你……”老实说当初他对女几的婚事尚有些疑虑,就怕刘濯不够真心,伹今天看来,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子担下天大的罪责,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前程,其用心绝对是无可置疑的了,“路上自己保重。可要尽早回来!”这个女婿,他不能不认。
“是。您也保重身体,桑……就拜托您照顾了。”他对着老人说话,眼神心思却已飞到了一旁的元桑身上。员外了然一笑,退了开去。
元桑一身素服,形容憔悴,正在絮絮叨叨地吩咐努力隐忍不耐的宜得——宜得坚持随他——齐去辽东。
“就算路上我反悔了,也可以很方便地回家。”劝他别跟时,他这般说。宜得家在河西,因为随他左右,已经有三四年没回了。
“天寒地冻,你要小心伺候,别让他着凉了,他一向不会照顾自己;多吃点鱼肉,不要心疼花钱,盘缠够吧?千万不要一时意气跟官差起冲突,有什么气也忍一下,平平安安就好……”
“桑。”刘濯走到她面前。
宜得舒口气,终于可以耳根清静了,他跟了主子好几年,她才当人家媳妇几天,这些事还用得着教?啧,女人。
“濯……”他穿着囚衣,手脚上镣,头发散乱,颌下有胡渣,整个人都变得很糟糕。都是因为她啊,若非她这般无能,这般弱势,事情何至于此?他原来是那样的才气纵横,前程远人,他本来只是想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寻常生活,却因她的牵累,去承受完全不该属于他的命运,辽东片寒,大小战事不断,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
恶人只手就吋以翻云覆雨,而与世无争的无辜之人却只能逆来顺受,仰共不公!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双手被锁在刑枷里不能安抚她,他只能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暗暗心疼。“桑,你要坚强。”他不能让她落泪,怕只要一看到她的泪水,自己会使尽所有手段放弃辛苦得来的新生,也要留下来伴她左右。他不能那么做,流刑只要六年就可以回乡,中途遇到大赦的话时间可以更短,如果走另一条路,就是一辈子的沉沦了……
“过客,我们说好的。”公差的吆喝声中,他被迫举步,渐行渐远却频频回头,用口形索要着她的保证:“过客。”
她不哭,他会回来的。他身强力壮走了那么多地方也不过生些小病小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