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会回来。她要做的,就是让他回来之后不再面对这种被迫离汗的劣境!一咬银牙,她望定他的身形,用力点头:“过客!”
他放心之外又有些些伤心,扭头大步离开。
她立在当下眼眸追随,直到再也看不见背影。
走了,就这样走了,拖着泥,带着水,再有一颗牵牵念念的心……
她,不哭!
在宜得的好生“孝敬”之下,几个解差对他主仆二人颇有特别待遇,路上也不甚艰难。如此一路无话,到了汴州。
这日休憩时,刘濯将宜得唤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些物事。
“宜得,你别再随我走了,替我回扬州去看看……元姑娘吧。皇甫仲擎不知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整元家,你带着我的信物,若要用到钱财之处,尽管去取用。如果单用钱不能摆平此事——”他沉吟半天,终于接了下去。“到万不得已之时,你便把这封信送到京城求助,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
李宜得呆呆接过他给的东西,好半晌才连连摆手:“不行,路上你一个人万一出事——”
刘濯给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缓缓道:“宜得,这些年来你跟随我左右,帮了我许多忙,我心中好牛感激。你难道没想过,我身怀重金,只身南来,为什么能完好无缺地活到遇见你的时候?”
他是没想过,又不是娘们,谁耐烦整天想来想去的——耶?他说的,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怎么可能?哼,他肯定是为了让他回去看顾他的婆娘才吹牛诓他的。他会功夫,猪也能在天上飞了。
看他神情几变,刘濯含笑不语,俯身拾起豌豆大的小石子扣在指尖,向着二丈开外的槐树轻轻一弹——
完厂,他的眼睛肯定出毛病了!竟然看到那颗石子穿过一棵树,又一棵树,再一棵树!
急匆匆奔过去确认。
天!是真的!三棵树上连成一线的洞口仿佛在嗤笑他的愚蠢,而完整嵌进第四棵树的石子更是肆无忌惮地粉碎他的自信!鲁班门前抡大斧——那肯定是前人为他这儿年来苦难史定制的最佳写照!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人,双手甚至还锁在枷中!
居然——这么j诈地耍着他玩!相遇时的情景无数问浮现在脑中,这次终于有了全新的阐释:恐怕当时他是看他直肠了很好相处才会买下他,“好心”放他走又不给盘缠足故意逼他回来,从不将钱交他保管是一直就防着他——好好好,李宜得一世英名,竟在栽在他手上!
他越想越是怒气横生,大步走回去,倒头下拜,粗声道:“刘公子,当年承您相救,这些年我服侍您,报答得也算够了,李宜得虽是一介武夫,倒也不想让人猴儿一般戏耍了去!您一身惊人武艺足可自保,路上请多保重。就此别过。”起身,用他所能想象最雄壮威武的步态开走。
就是知道他的牛脾气,他才一直不好开口的啊。
“宜得,当年是我初次离家,人情世故全然不懂,途中见你老于江湖,心中仰赖才邀来为伴。绝不敢有半分轻视戏弄之意。你也知我不擅辞令,若是为此让你心生怨愤,我在这里谢罪了。你全心护我,我也将自己的吃饭技艺倾囊相受,也算扯平,你若执意离去,我自不便阻拦,唉,只可惜了这些年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胜似兄弟的情分。后会有期吧。”也不提高音量,刘濯像是在对着李宜得的背影自言自语。
李宜得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什么什么?这也叫不擅言辞?他这一说,他又怎么好意思走?但回头不是显得很没有原则?
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施恩不忘报,本来就是我刘濯的行事之道,总之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也罢,大丈夫恩怨分明,欠他的情,还他便了,可不能让他以为李宜得是忘恩负义之徒!
主意一定,他匆忙回身,一把夺过刘濯手中信物书简:“这件事我替你办好。日后你我便再无瓜葛!”
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刘濯轻叹一声。
惊人武艺什么的,他是见都没见过啊。
此行差官押解的人犯共止三人,任务轻松,刘濯见闻广博,路上风光娓娓道来,宛如向导一般,几个人倒也甚是相得。一路无事,到了神都。
出事的,反而是在这天于脚下。
刘濯到现在还是不愿相信怎么自己会只在大牢待了一晚上。之后就挪了地方,除了枷锁,换了衣裳——说起这衣裳,他真是哭笑不得,轻软且有些透明的质料像是随时都准备给人褪下的样子,粉红滚金边的色彩怎样都引入遐思,当然,这个颜色至少比那位扭扭捏捏走路的“头领”一身腥红要正常很多,衣服上薰了很奇特的香,没猜错的活该是催q之物——这是标准的男宠装束,他并非没见过,但实在很难想象会有一日套在自己的头上。
命运真是衍妙的东西,他竟来到了奉宸府。
奉宸府,女皇特别设立的宫廷机构,由二张把持,名义上是“研修典籍”,事实上却是豢养美男子以供女皇争乐的藏污纳垢之地,名声臭得随便在哪个山村里找个老农都可以跟你说上长篇“艳史”。
才因为太平公主的男宠而陷入这般境地,自己却进了专门“服侍”皇上的奉宸府,或许真是老天不让他与这家子人脱了关系吧。
看那日“头领”与狱卒交淡时熟稔的样子,这里的少年们,恐怕有不少是与他的境遇大致相同。他们该是高兴的吧,父母给予的容貌可以免去牢狱之灾、流戍之苦,甚至还可能获得天子的青睐位极人臣,何乐不为?
被问及有何才艺之时,他说他会吹笛,免得那位“头领”黏黏腻腻的手借教导之名也落在他身上。
“那,你试试看。”“头领”叫人取了把笛子给他,看好戏的样子分明是不信他会吹笛的说辞,还口气暧昧地说:“如果奏不好,你就等着替我‘吹笛’吧。我就喜欢你这冷冷的小样儿。”说罢一伸兰花指,还抛了个媚眼过去向他卖弄风情。见状,周围有些资格的“供奉”们都吃吃地笑个不停。
刘濯白认修养还可以,到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把宜得说过的脏话统统在心里过了一遍才能定神。
既已到了这里,就算只为了保住他的“贞操”,都不能再刻意隐瞒什么了。
试了试音,嗯,虽非极品,但毕竟是宫中之物,音律倒也校得极准。
起了个调,开始吹奏。
宫商角徵羽,自幼浸滛的技巧,可以让人心旷神怡,却到不了自己的内心。
没多久,“头领”的脸色变了。“供奉”们也都不敢置信地掩上了嘴。
这曲子除了高嘲处不那么华丽花哨外,活脱脱就是六郎大人最拿手的《风鸣朝阳》
说起这《凤鸣朝阳》,据说是六郎昌宗大人刚进宫时某个夜晚聆听天人奏乐创制而成的,最得皇上喜爱。六郎大人献奏此曲,说明来由后,皇上龙心大悦。张家兄弟宠冠朝野,此曲实该记一大功。
六郎大人非常偏爱这支曲子,连亲兄长如易之大人,他都不肯传授,为这兄弟俩据说还吵了很久。
那好,照理说这《风鸣朝阳》是宫中之乐,刘濯一介凡夫俗子,怎会习得曲谱?怪事啊!
“是、是、是你!”正疑惑间,只见秘书监张昌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双手颤抖地指着仍一派自然专心吹奏的刘濯,连手中的食物掉到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今年是武氏执政的第四十五个年头,皇帝也做了十五年。这辈子她受过最大的委屈和侮辱,也得到了至高的荣耀和地位,所以就算没有享过世人眼中的“福”,像是举案齐眉,天伦之乐什么的,就算被诟病不知羞耻地贪恋少年鲜嫩的容貌与身体,也不觉得打甚么紧,那些比她有福气的人,那些骂她的人,还不是照样得趴在她脚下山呼万岁。
最近的身体一直不适,连元旦例行的大宴也未曾出席。显、旦他们应该很高兴少了她在一旁吧。实在她也懒得看见他们,每回朝见时那两只兔崽子战战兢兢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让人想起来就讨厌。
人间母子,相处到了这种程度,也算失效。
八十几岁的高龄并未削弱她的警觉心和判断力,比如最近太子显和张柬之他们走得很近,再比如昌宗这几天进献的乐谱绝不是他自己有能耐制出来的,她都知道。但是往日的壮志雄心却消退了不少,他们要造反就造吧,天下迟早还是姓李的,风烛残年,她还在乎什么?
还不如看看那个被吕宗藏着掖着的乐匠来得有意思。
当张昌宗不情不愿地把刘濯“打点”一番领到迎仙宫武皇的寝殿时,她正在饶有兴味地看一群“供奉”们裸身相逐起舞。室内一片滛糜之气。
良久,武则天昏昧的视线才不经意地对上门边陌生的身影。
“你就是那个刘濯?过来让朕瞧瞧。”她漫不经心地啜了口张易之献上的大补酒。大抵天下美貌男子都有些相似吧,才会觉得这人模糊的轮廓有些熟悉。
还真有点腻了呢,不管是江山还是美人,时间一久,总是无聊。
“过去啊,皇上在召你!”张昌宗闻言;伸手推了身边男子一把,谁料他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又用力推,对方仍是不动,一脸漠然,只有眼神中透出的几分厌恶证明他并非神游物外。
张昌宗生怕加入一个劲敌争宠,从没想引荐刘濯。几日前在武皇过问下不得已供出,本就已经满心不甘愿,准想到了这里他竞还如此不识抬举,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识相的家伙,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最好皇上一怒之下杀了他!
这一骂,刘濯没有反应,“歌舞”倒是停了下来。
那领头的“供奉”夸张地娇笑:“这位小兄弟是新来的吧,瞧那模样多害羞啊,来来来,咱们去指点指点他!”
话音方落,一群人全围到刘濯身边去拉拉扯扯毛手毛脚。
“够了。”他寒冰似的嗓音中竟有一股天成的威仪,让周围人都不知不觉停了动作,不敢再造次。
已开始闭门养神的武皇终于觉出有些诧异,张开眼,刘濯巳排开众人来到地面前。
无视老人惊吓的神情,俯在耳边,他用平缓到有些的讥诮的语调轻轻招呼:“别来无恙,皇祖母。”
万年前,久视元年(公元700年)八月某夜。
寝房内,一老一少,一坐一卧。
“你要走?”苍老的声音中有着少见的惶恐,“为什么?”
“当白痴也会累的。”不是抱怨,年轻声音投有情绪地叙述事实。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再忍一忍,你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从小到大,荣华富贵是我最不缺的东西。”反而是多到令人生厌。
“那么权势呢?你伯父和父亲无能,如果你配合,我可以让你……”
“这就是你所谓的收获?”他轻笑,是有点像傻笑的那种声音,“你真觉得那是好东西吗?”
“我——”是不是好东西,他也说不清。但在其位谋其政,至少该是他狄某人的责任,他这辈子不曾逃避过。
“你有你的信念,又为何一定要将之加渚我身上呢?”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固执。
“你是说……你志不在此?不,我不信。那这么多年来你着意伪装,又是为了什么?”
“保命。”再加测试自己的忍耐极限,在这么枯燥的生活中,总得找些乐子吧。但是一个游戏玩了七年,也真腻了。
老人愕然。“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就为保命!”
“那你说,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吗?”
“留下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完成。想想看坐在金銮殿上的无限风光,想想万世景仰的功业就要在你的手中完成……”令人眩惑的煽动完全足神往的口气。
那是他们这班老臣多年来衷心的期盼,他一向知道。
但,与他无关。在见识到那光环之下藏着多少肮脏之后,他就不再是条随便上钩的鱼。
“这些事可以找其他人去完成。我不见得是最好的人选。”
“你一定是!没有别人能在十五岁时给《盐铁论》下如此高妙的注解。没有别人能在众多权谋之士的眼皮底下装疯卖傻这许多年而无人识破。你不能埋没自己的才能而任由别人把烂摊广越铺越大!”他永远都忘不了六年前那夜在弘文馆所见,同僚口中无缘一见的前朝奇才,竟是众人眼里未及弱冠的痴傻少年。
“我说了,那些天我在找的,其实是《洛阳伽蓝汜》,评盐铁论只是顺便。你说的那些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的人生用不着别人来安排,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仍足平板的声音,但坚定。
“你自恃聪明,但却不识人间险恶。没有仆从如石,没有美酒佳肴,你在外面,什么都不是!”老者气呼呼地大吼。
“不会有比这坚更险恶的地方了。再说,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低喃声中有着隐约的驭息,眼底的黯然却早已被显见的呆滞完美遮盖。
看到这种类似脆弱的神情在他脸上出现,老人明显怔了怔,有些无措——他从没有想过他会有这号表情,在发现并知道他身份的那一晚开始,这少年的形象就与自己年轻时有幸瞻仰过的太宗皇帝——也就是他的曾祖父——重叠了,一样的雄心壮志,一样的高瞻远瞩,一样的君王气度!李、武两家的后辈子孙中,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合该创下一番基业,中兴大唐,成不世英主,这也才不枉他们这班旧臣许多年来忍辱负重苦心孤诣打下的基础啊。
但是他似乎忘了,再怎样英明天纵,现在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可怜孩子而已,在那样阴森恐怖的气氛中生存,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想到这里,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唉,反正时机还未成熟,再等等吧。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决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但是,可否请你答应,如国有大难,务必助一臂之力?”
他又发出与俊逸外表极不相称的那种笑声,道:“哦?我凭什么答应你呢?”
老人直直望了他很久,才缓缓开口:“天下百姓,我为天下百姓的福祉向你请求。”
青年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地下结论:“你是好官。”说罢舒了口气,从凳上站起,“好好歇着吧,别太操心。还有,”他又笑,有些顽皮的味道,“张大人如果站累了,也请出来坐坐,这种天出那么多汗不值。”言华,转身退出,掩上门扉,留下一脸尴尬的老人和灰头土脸从夹壁里钻出来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
“恩相,这位是……”
“他是谁……暂时并不重要。柬之,明日你替我派人送封信给晋州的刘大白。”既然他有心要走,那就给他一点身份上的方便,去看看这世界吧。
张柬之领命告退。老人望着门扉低语:“你生长于斯,虽心在伽蓝,前路恐怕难以随性。老天爷啊,我还撑不撑得到那一天呢?”
幽幽长夜,无人作答。
月余,内史狄仁杰薨,谥文惠。
次年十月,还都西京途中失踪了一个人。此人身分
不低,论价值则只属随处可见的米虫之流。因此搜寻行动并不积极。五天没有音信之后,终于有人拍板:“算了,别找了。”众人附和:“是呀,找来也没用,不过多个人吃国库而已。”
于是音尘绝。
情势并未因此而产生任何变化。女皇阶前依旧面首环绕,诸武依旧动作频频,太子依旧龟缩东内,老臣依旧彻夜密谋。
变天,还早了些。
尴尬地遣退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张吕宗等人,祖孙相对无语。
好半天,武则天终于打破沉默。
“阿濯,你的病,大好了吗?”
他淡淡一哂,“有劳皇祖母动问,臣孙的病,其实
从未有过。“
“……果然如此!”武则天恍然。
阿濯打小就聪明。若作为皇储,聪明自是好事,但在天下姓武之后,那便极易引来杀身之祸了。初听他得了痴病,虽然觉得一个孩子不太可能玩得出韬晦的把戏,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