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脸怎么回事,谁打的?”张潜飞身跳下坐骑,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了张三面前,铁青着脸色询问。
这个张三他认识,是去年他带领安西军收复姑墨之后,接受动员带头参军的奴隶工匠之一。因为口齿灵活且身体结实,在冻城被提拔为伙长,带领冻城参军的另外一批新兵。随后,又因为会说一口流利的突骑施话,被破格选拔进入敢死队,跟他一起潜入过叶支。
按道理,对于这样一个可塑之材,教头任丙应该欣赏有加才对。而抡起鞭子朝脸上抽,甚至还准备拔刀砍人,则明显是恨之入骨了。所以,作为碎叶军的主帅,张潜必须弄清楚,双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不是因为任丙刚才没来得及将刀拔出,就轻松将此事揭过。
“他顶嘴!”任丙心里发虚,不待张三回应,就抢先解释。“我本来想给他个教训,抽他肩膀几下,没想到另外有人忽然推了他一把。”
“我没问你!”张潜狠狠瞪了他一眼,高声强调。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向张三,尽量放缓了声音发问,“你的脸怎么回事?可是他打的?他为何要打你?”
“回镇守使的话,是任教头打的,但是,我刚才的确不该顶嘴。”伙长张三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回应。
他以前给突骑施人做奴隶时,挨打是家常便饭。而据他观察,眼下在新训营担任教头者,以姓任和姓郭的居多,并且大都出自于张镇守的亲兵团。所以,在他想来,即便张镇守体恤弟兄,今天为他主持了公道,顶多也是骂任丙两句了事。而万一任丙怀恨在心,跟其他亲兵串通起来坑害他,他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会拖累麾下的弟兄们。
与其那样,就不如他自己受些委屈,主动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脸上的鞭痕很快就会消失,而他在新训营结业之后,就尽量主动请示被派往新姑墨或者叶支,躲任丙远远的,尽量不再跟此人打任何交道。
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话音落后,任丙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轻松。然而,张潜却好像对张三的回答有些不太满意,竟然将目光又快速转向了另外几个新兵,皱着眉头询问:“你们呢,你们谁能告诉我,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伙长为何会挨打?任丙对他的处罚有没有道理?”
“我们,我们……”路光腚,马掌钉、铁柱、杨树杈、塔尔呼、车前草、包戈等新兵,嘴巴嚅嗫着,半晌回答不出一个字。
在以前做奴隶时,大伙甭说挨鞭子,就是挨刀子,也只能听天由命。如今生活比作奴隶时好了百倍,偶尔被教头抽几鞭子,其实真的不算什么大事情。刚才大伙之所以合力抢夺马鞭,是因为一时热血上头。而这股热血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头脑恢复冷静之后,他们谁也不想为此事,跟张镇守身边的亲信结仇。
“逯得川,你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么?”张潜立刻明白,这样问下去,不可能问出答案来。顾不得失望,果断点将。
这是第二个曾经陪他一道潜入过叶支城的新兵,因为当晚及时喊了一嗓子,劝降了城头上所有不知所措的突骑施武士,还被记了一次大功。他将此人送到新训营,是期待此人掌握的基本作战技能之后,能堪大用。而不是变成一个连实话都不敢说,就知道拍上司马屁的窝囊废。
“回镇守使的话,在下知道。”被点了将的逯得川,总算没让张潜失望。一边叉手向他行礼,一边梗着脖子高声回应,“事情起因,就在属下身上。新训营每天训练的跑步科目,是两圈半。我们伙今天一早已经跑完了两圈半,准备继续加练半圈儿。王德宝体力不济,张伙长不愿意放弃弟兄,所以默许了我拖着他跑。任丙教头误以为我们在偷懒,追上来呵斥我们。张伙长跟他解释,他不肯听,还抽了张伙长鞭子!”
“你胡说,是他顶撞我在先!”没想到一个新兵,居然嘴吧如此刁,三两句话就将自己推到了极为不利位置,教头任丙大急,红着脸高声反驳。
“他们都可以作证,伙长当时还向你出示了计算圈子的竹签。周旅率在不远处,应该也看见了。”坚信张三的鞭子,是替自己挨的,逯得川咬着牙补充。
大不了今后不当兵了,自己能写会算,而碎叶城里出现了那么多新作坊,总得有人帮忙记账。自己去当个帐房先生,也饿不死人,更何况,按照碎叶城的规定,自己作为唐人,名下还有一百亩地可供刨食!
“镇守使容禀,逯得川当时是拖着我跑,我们伙全体,的确已经跑够了一千五百步。”与逯得川怀着同样心思的,还有王德宝。喘息着凑上前,努力站直身体,向张潜叉手行礼。
张潜没有理睬他,只是将目光扫向其余几名新兵。登时,路光腚,马掌钉、铁柱、杨树杈、塔尔呼、车前草、包戈等人,全都躲无可躲。一个个,只好鼓起全部勇气,七嘴八舌地小声回应,“回镇守使,逯得川说得没错。”
“回镇守使,就是逯得川说得那样。”
“我们的确已经跑够了,没偷懒。”
“任教头冤枉了我们。”
……
“周旅率,过来!你说,刚才你看到了什么?”张潜狠狠瞪了任丙一眼,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远处想溜却不敢溜的旅率周旷。
“回镇守使,卑职,卑职看到,看到他们跑完了两圈半。还亲手给他们发了竹签。”歉意地向任丙投过去一瞥,旅率周旷硬着头皮回应。
同样在新兵营当教头,但是他的级别,却比任丙低许多。并且他是来自疏勒,而任丙则来自长安任家。
“任丙为何打张伙长,你知道么?”将周旷的全部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张潜于心中又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追问。
他麾下,总计才有三千多老兵,却已经自动分出了亲疏远近。
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在担心,屠龙者将来会长出犄角,此刻,却已经看到,寓言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属下知道!”旅率周旷不敢得罪任丙,却更不敢给张潜留下坏印象,硬着头皮,小声回应,“任教头误以为张伙长在袒护手下弟兄偷懒,想给他一个教训。但最开始没下狠手,的确是朝着脊背处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不小心,就伤了张伙长的脸。”
“是,是有人想替他挨鞭子,推了他一把。”教头任丙越来越心虚,自己主动低声解释。
张镇守最痛恨有人恃强凌弱,这点,他在长安城时就听说过。崔管家就是因为讨债不成,试图牵走别人家的耕牛,才失去了张镇守的欢心,进而从大管家变成了二管家,让任全那厮白捡了个大便宜。今天他殴打新兵,被张镇守抓了个现形,恐怕结局还不如崔管家!当时,张镇守只是一名庄主,没有任何官职在身,也不需要拉拢那些佃户。而现在,张镇守却位高权重,并且急需拉拢军心。
果然,查清楚了前因后果之后,张潜的脸色更加难看。将目光转向他,沉声追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有人推他,你打他就没问题了?你叫任丙,是从前年冬天开始,就被任琮调到我身边担任护卫的吧?一年半来,我可打过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没,没有!”任丙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哑着嗓子,小声回应。
“那你打起人来,为何如此顺手?”张潜的声音依旧不高,却透着无法压抑的愤怒。
“属下,属下知道错了,请庄主责罚!”任丙心脏又是一抽,直挺挺跪了下去,不敢再做任何分辩。
他是任家的家丁,张潜按道理算是他的半个主人。在解除他的奴籍,将他转为六神商行的大伙计之前,张潜只要不把他活活打死,哪怕打个半残,官府都肯定不闻不问。但是,张潜却从没打过任何护卫,甚至,连重话都很少对他们说。
“上了战场之后,他们就是你的弟兄。你拿他们当奴仆,生死关头,还能指望他们为你拼命?”张潜狠狠瞪了任丙一眼,铁青着脸摇头。
先进的火器,可以让碎叶军在短期内取得战场上的优势。然而,却不能长久。一旦对手找到了火器的弱点,并开始针对性训练,发射速度缓慢的火枪和威力有限的手雷,就会失去神秘性并且作用大打折扣。而这个时候,敌我双方,比拼的就是将领和军队的真正实力,包括数量。
以碎叶镇目前的人口基数和农田基数,碎叶军的数量就不可能超过两万!而张潜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在指挥水平方面,恐怕连郭元振都不如。那么,当火器的加成大幅降低之后,他再想获取胜利,就只依能靠碎叶军上下齐心,且整体素质,能远远超过对手了。否则,空有先进武器,碎叶军就会变成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晚明官军,拿着火枪大炮却被一群刚刚走出山林的野人赶了鸭子!
“镇守使息怒,任教头,任教头他,其实也是为了弟兄们好!”眼看着张潜就要“误入歧途”,骆怀祖果断在旁边出言提醒。
张潜缺乏跟底层军官和士卒打交道的经验,他可不缺乏。在他看来,军中老兵欺负新兵,上级欺负下级的情况,实在正常不过。而通常主将看到这汇总情况,根本不会,或者不该去管。往长远了说,这种行为有助于积累士卒们心中的杀气,让他们面对敌人时更加凶悍。往近了说,这种行为则可以培养弟兄们的服从性,让他们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