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异的伟大首都有些不合时宜。
没几天,我无聊中突然想起庄姐在平谷有一个院落,周末常常召集朋友前去休闲散心的,便有心思独自前去呆上些日子。于是便给她拨了个电话,结果她似乎一直着急找我,通报了那个让我心悸的消息:就在我给蝴蝶饯行的第二天,她和未婚夫飞往成都游玩后,男友执意要亲自驾驶自己的宝马直奔重庆,在成渝高速路上超速行驶,超车时正赶上一辆大卡车违章并线,结果慌乱中偏向先撞上隔离带,又侧翻出几十米远,俩人当场罹难。
天道无常,世事难料。当我置身于平谷远郊的湖洞水风景区,隐居在幽美山谷中的恬静农家小院消磨时光,看着枝头红如灯笼的柿子,豢养那两只极通人性的高加索猎犬,散步时偶尔有蝴蝶翩翩飞过草丛间,便不由得浮现那个聪明姑娘清澈中蕴涵狡黠的眼光,那天如果我答应她的要求,陪她去潭柘寺礼佛的话,或许她就能躲过这一死劫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若有死生轮回,她是不是会化蝶而来,依旧在人间嬉戏、穿梭来往呢?
下部 (90)
山居的日子,悠长而恬淡。我每天晃晃荡荡,在山间小径徜徉,看日出日落、云起云飞。庄大姐的这个小院是十多年前从乡民手里买下的,当时才花了六千块大洋。
此地原属黄松峪村,由于全村集体搬迁至山外平畴,一些喜欢乡居生活的城里人便寻觅一些基础好的农家院修缮一番,作为周末休闲度假的居所。山谷里有流泉飞瀑,院前屋后林木翳翳,自春夏起便花果不断,有桑椹、苹果、梨、杏子、核桃、柿子、山楂随意采摘取食,时见鬼头鬼脑的小松鼠、七彩长尾山鸡在林间地头跳闪而过,逃离嘈杂喧闹的市井,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仙境里面修身养性,实在是一种新鲜无比的体验。
从外围回望北京城,其实不过是被农村包围着的一块百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它的外延要比内核大一百五十多倍。在这片广袤的原野、山林间,生活节奏骤然缓慢下来,大都市的蝇营苟苟被地缘因素阻隔、过滤,几千年的乡土文明的印痕在老村、小溪、石桥、旧宅、古祠中隐约闪现。
我得以有大把闲暇时光思索人性的进退尺度,是的,只要你存活在这个需要外部资源供养生命的社会,就不可能逃避对生存资源的竞争、攫取和消耗,但人的确可以只消耗有限的资源维持生计,无限度的贪婪攫取不知道是源于对不可知未来的恐惧,还是为了享受优越于他人的奢侈排场。
再回想围绕奥驰中心的明争暗斗,裹挟着权力、金钱和美色的恩怨情仇,剥离到远处审视一番,便如同在巨大空旷的原野中心的戏台,一班人马粉墨登场、明枪暗箭、你死我活,真要细究下来,这个项目其实不过宛若围棋局中的一个眼儿,把它当成弃子的话全局皆活,可对弈双方的局中人谁能看得清、做得到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追述一年多来这段波澜起伏的生命旅程,尽管故事仍是现在进行式,但我预感的大结局为时不远了。
终于,当小院里那颗银杏树的黄叶纷纷飘落,夜里山岚间的寒气开始沁人心脾,庄大姐开车从北京城来乡下探望,顺便带来大量给养物资,一边让我帮助分门别类把油盐酱醋、肉菜熟食、玉米粮食还有鸡鸭骨架(这是专门从屠宰场批发来的喂狗用品)放进厨房、地窖,一边跟我唠叨起华弛的终局:马守节因桃色事件免职,但并未牵涉经济问题,故而没有进入刑事程序。曾荃协助调查时间不久即恢复自由,着手处理棘手的华弛财务危机,回天乏术只好忍痛割肉出卖资产股权,捷顿基金如愿拿下了华弛酒店集团的控股权,华弛旗下的优质地产项目则尽被在香港上市的地产大鳄收入囊中,而捷顿又是那家上市公司的第一大持股股东。至于奥驰中心项目,由于事涉双方华弛集团和葛氏兄弟的公司都拖欠银行巨额贷款,暂时被政府所属的国有资产管理公司托管,尚在与各债权、债务方商讨如何处置。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慢慢品啜清澈的山溪水煮泡的酽茶,仿佛在谈论遥远的前朝旧事一般。
“你还记得曾荃有个副手叫余阳刚的吧?被抓进局了。”
庄大姐的话还是稍微让我吃了一惊,反问道:“不是听说他投奔捷顿基金加官进爵了吗?”
原来这小子还在华弛时就与竞争对手暗通款曲,在奥驰中心项目上和捷顿基金、葛氏兄弟沆瀣一气,曾荃出来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手里捏着他在广东操作地产项目时行贿受贿的证据,提交给有关部门,结果案涉刑事犯罪已经进入司法程序。
“看来还是鹜蚌相争,渔人得利的老套路呀。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机关算尽太聪明,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个黄碟事件的女主角呢?”
那只名叫多多的猎犬跑过来在人身上蹭来蹭去撒欢儿,我一边抚摸着它那油光水滑的肚皮,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来。
庄姐眼波一闪,随即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个小丫头呀,她不过是这场游戏的配角而已,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最初官场的传闻很多,有人说马守节嫖妓,竞争对手花重金买通三陪小姐,在酒店客房偷录下欢爱全过程,以此来要挟对方。也有人说那个女孩本是华弛老板曾荃的手下,为了曲意巴结逢迎马守节而送上的肉弹。还有其它种种版本,反之扑朔迷离,真相外人不得而知,恐怕只有向当事人求证了。”
我心知肚明,庄姐至少也有风闻杨泓与我之间的情事纠葛,只是顾全面子没有点破。我也没有必要在此节上面多费口舌,便把话题转到他人身上:“您有王信义的消息吗?我想他在奥驰中心的事情上没少花费心力,怕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果真是拔出萝卜带上泥,庄姐告诉我,王信义因为利用自己手里掌握的新华社内参的权力,在奥驰中心纠葛中有倾向性地偏袒当事人,结果因收受当事人的折价房产而被追究,房产被勒令退回,除了作检讨外,本来要到手的编辑室主任位置也泡了汤,不过饭碗好歹还是保住了。
一个地产项目的归属权之争,有意无意地改变了诸多人的前途命运,这倒真是我始料未及的。似乎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纵一切,即使偶尔窥见人间事物的底细,但我也应该明智地保持缄默,还是让谜底沉在心底幽深的角落,慢慢腐烂直至消亡罢,这个世界不止一次如此化解历史真相留下无尽谜局。
一片枯叶萧然飘落,我看着远处林岚间渐渐升起的薄雾,眼神忽然有些茫然迷离。误入红尘三十载,一路蹉跎到天涯。不能再为那些与我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耗费光阴,我收敛心神,恳切地对庄姐说道:“大姐,我以前总以为自己聪明,什么事情一过手就能弄明白因果究竟,其实现在想来那全是自欺欺人的小聪明而已,人性的复杂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范畴。一成不变的人性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没有谁灵魂比别人高贵,有权力去拯救别人,除非你像耶稣一样自我牺牲,所以大家在这个酱缸里其实都是在比拼谁更阴狠。”
也许在庄姐眼里,此刻我像一个痴人在说妄语。我解释道:“在我不长的生命过程里,以前接受的价值观都是那些无比崇高、英雄、正义什么的,而且有责任和义务牺牲小我成就他人、集体、族群、甚至国家的利益。所看的书、电影等等都是激昂的主旋律,所谓君子拯救小人,领袖拯救众生,其实都是欺世盗名者的障眼法术。人性的本质就是自我和利己,承认这一点并在游戏通则下生活,大家彼此都会心安理得。我以前觉得自己不爱钱财,仗义助人很牛逼,结果却总是坠入他人利益相争的陷阱。儒家传统灌输给我们要么独善其身,要么兼济天下,在一个金钱决定生存价值的社会里,其实这都是扯淡,互相争夺生存资源和机会才是社会的本质。”
庄姐凝神看着我,半晌没有话说,终于喟然长叹道:“我其实很看重你的资质禀赋,没想到却会在这些虚妄的观念上面撞墙。你仰头看看这棵核桃树,它都已经有二、三百年的树龄,要成就自己的生命就必须根须发达,汲取、争抢自然界的养分,但它的果实却为农人增添了收入。你再看这条山溪,在流动中汇集那些支流,在消耗自己时却也滋润沿途的林木花草、人和牲畜。世间万物都是生存链条上的一环,底层有底层的烦恼,高端有高端的悲凉,但大家都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生态链上的任何一个环节断裂,都会殃及所有相关者。关键是每个人自己要审时度势,找到自己的位置,同时还要调整自己的心态。我最服膺的是像苏东坡那样的大才,朝中做官是不骄不矜,失意放逐时自得其乐,不能立功便去立德、立言,当为万世标炳啊。”
庄姐的丈夫是她的大学同窗,毕业后先是当过中央某政要的秘书,后来外放到某地级市主政,结果跟当地电视台的当红主持人珠胎暗结,庄姐知道真相后,低调处理,俩人悄然离婚,她则自己带着女儿生活,并把她送到英国受教育。我一直只见她忙忙碌碌作事情,没想到心里早就修炼出一片澄澈清明、泰然自若的境界。
她的一席话的确让我有些触动,人一生总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受惠于他人提升自我,只是有些原则我不一定赞成,譬如没有人愿意生活在生态链的最低层,在大家拼命往上挣扎的过程中自然免不了彼此掠杀,越往高处便面临着约残酷的生存竞争。既然宿命恒定,过程和方法便决定了生活形态的千变万化。
想通此节,如同打通武侠中的练家子,东一榔头西一耙子折腾一阵后,终于窥得入门直径,碰巧打通了七经八脉令人通体舒泰。我哈哈一笑:“原来这一阵闭关清修就为这次聚会,多谢大姐耳提面命,俺明白了最浅显不过的人生至理:其实大家的归属都是八宝山,不过去的时间、方式和路径不一样。混得好的可以慢慢走长安街,有万乘之国宾车队相伴;混得孬的只好一床破毡子裹身,搭驴车或者光脚丫子从五环、六环外赶往人生终点。如果不想凑热闹,就在荒郊野地修炼坐化的本领,练得到位可以烧出舍利子,衣钵传人没准儿给你盖座白塔儿,练得不好就成是行脚僧人,四处漂泊游方最后不知终老何处。不过也有些家伙不喜欢正道而喜欢走邪路,所以就有胡同串子或者混混儿,还有野狐禅,看来我算最后这一类了。”
庄姐听罢,一副哭笑不得的古怪表情,直摇头叹息:“真拿你这家伙没办法呀,以前在单位就看出你是个另类,这么些年也算经风历雨,却还是脾性不改。”
我嘿嘿一笑,既然劣性不改,索性我行我素,大隐隐于市,浮萍飘。于是打起行囊,随庄姐一起启程重返紫禁城。何况,在我心里隐隐觉得,无意间卷入漩涡中心的杨泓,其实跟我一样是身不由己,我们原本都不是拨浪弄潮的爱好者,早晚也会被旋流甩出轨道,那么,我们还应该有再相聚的机缘。
下部 (91)
一年一度秋风劲,寥廓江天万里霜。再度来到柿子林里的曾公馆,我放下车窗尽情呼吸原野的气息,高空蓝天白云,远处山峦清晰可见,一派秋日的传奇景象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妈妈,我要摘柿子。”
秦秦看见树枝丫间一串串红灯笼般的果实,兴奋得冲着俞悦直嚷。
俞悦的心情似乎受到小家伙的感染,也一改沿途的沉郁,变得轻快起来:“那么高的树, 妈妈够不着,你去求小杨叔叔好了。”
小家伙转过头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杨叔叔,我们俩个爬树摘柿子好不?”
这个小屁孩儿是个机灵鬼,我存心逗他说:“那要是摘到最大的那个,你是给自己,还是给妈妈,还是给我呢?”
他眨巴几下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俞悦,回答说:“给妈妈和叔叔一人一半,好不好?”
还没等我搭腔,俞悦开心地摸着秦秦毛茸茸的小脑瓜,乐呵呵地赞许道:“乖孩子,答对了,给你加十分。”
说罢在他粉嫩的脸蛋上“叭”地亲了一下。
“哈哈,看来秦秦是要给妈妈和杨叔叔一起过家家呀,这样子的话,最大个儿的柿子一定归你啦。”
我逮住机会讨了俞悦一个便宜,她狠狠白了我一眼,却没有言语。
靠着院墙把车停下,我选择一棵枝杈低矮的柿子树,手脚并用攀爬上去,不留神晃动树身,便有几个熟透的柿子噼啪噼啪往下掉,惹得秦秦兴奋得满地乱跑。
我在书杈上站直身,一眼却望见院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一辆越野车前忙活着,往车顶行李架上捆绑物资。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曾荃,另一个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正在发愣间,树下俞悦嚷嚷说要我摆个pose,拿出数码相机要给我拍张照片。我当天恰好穿着一身纯白色户外套衫,自我感觉在金黄饱满的秋色间颇有反差,于是牛哄哄的一边伸手够远处的柿子,一边正跟俞悦耍贫说:“看俺也有玉树临风的时候吧……”
冷不防右手抓着的树杈“咔嚓”一声折断,身子顿时失去平衡,从树上跌落下来。
俞悦一声惊呼,立马赶过来扶我起来,好在树不高,而且地上已经落满厚厚一层黄叶,恰似掉在一个软垫上,除了衣衫上沾满了泥土和压烂的柿子浆汁,脚腕旧伤处又崴了一下,有些疼痛难忍。如此一副狼狈样子,在俞悦搀扶下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只好自我解嘲说:“猢狲上树,功夫不济,一不小心就让美女受精(惊)了!”
说罢忍疼咧嘴冲俞悦怪笑着。
她呆了半晌,明白了我话里有话,狠狠宰我胳膊上掐了一下:“都快残废了,还不忘讨人便宜。”
这番动静便惊动了院里人,曾荃和那个小伙子闻声赶出来,察看出了什么状况,那个小伙子见着我便招呼说:“杨兄,我们又见面了,忘了五台山的文熙行院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此人正是去年自驾车去五台山拜佛时落脚的华驰旗下酒店“文熙行院”的总经理耿虎。
我坚持要自己行走,一瘸一拐跟在大家后面进了院子,秦秦跟在我身后模仿我的动作,惹得俞悦又好气又好笑, 其他人看在眼里都忍俊不禁,我也被小毛孩滑稽可爱弄得脚疼减轻了许多。
瞿彦在餐厅里张罗着饭菜酒肴,厨师、佣人被她呼来唤去连轴儿转,连王信义这厮也被她当做小二在卖力开酒瓶塞儿。俞悦一到当即被征用作为跑堂倌人,我作为残疾人士享受了部分优待,暂时充当秦秦的监护人,照看小毛头儿不要到处惹是生非。
秦秦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拉着我要去前院玩汽车。我便依着他凑到曾荃的陆虎越野旗舰“览胜”前,拉开车门抱着秦秦坐了上去。这家伙的简洁硬朗的外观颇得我心,传说中行驶中电控空气悬挂系统会根据速度自动升降车身高度,如果不是另有事情要办,我真想跟他们一起远征西域。
这年头登山已经不是是运动员的专利,大大小小的雪山顶上,留下了商人、美女们的身影。生活在大国的好处之一就是你随时可以逃离现实,把自己放逐到蛮荒之地,体会天降大任之前的艰难困苦。当年一个it老板濒临破产时就带着二、三铁杆随从跑到珠峰大本营朝圣,卧薪尝胆后在小县城卖保健品再度咸鱼翻身,如今在市场营销上以出手凶狠著称,窜进网游行业闹得风生水起,再度成为商界巨人。
耿虎将一个硕大无比的双肩包扔到车里,顺便问我是不是还得带上个备用油桶。我说等你们到了格尔木再弄也不迟,现而今黄毛丫头独自开着小奥拓都敢去拉萨,你们有最牛逼的欧式装备还怕个锤子。
“别的倒不怕,我是怕老板身子骨能不能吃得消。你说在格尔木能备上氧气瓶么?”
这小子看来是忠心耿耿,千里晋京,勤王护主,看来接替了余阳刚先前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