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大洞,河水不由分说拼命地往里灌了进来。船尾立刻迅速地向河底倾斜下去。站在船头的船夫立刻察觉到了不妙,大叫一声不好,船漏水了。船舫里侍立的管家立刻跑出来查看究竟,只见船尾已然渐渐淹入水中,他甚至都来不及寻找船底的破洞,就心急火燎地跑进船舫去报告主人。
那船夫经验丰富,这一瞬间,已然意识到沉船不可逆转,拼了此生剩下的命将船往岸边摇。朱橞和徐增寿都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到了船头上。就连矜持的梁如水也无法镇静,在侍女胭脂的拉扯下跌跌撞撞走上了船头,不得不紧紧和朱橞挨在了一起。大难临头,谷王这个时候倒没那精力借机犯戒。
河道并不很宽阔,那船夫使足了力气,终于在大半条船都浸到了水面之下时,将船靠到了岸边。船飞快地沉下去;朱橞和徐增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上岸去。梁如水在船夫的帮助下,好歹在船完全沉没的前一刻踏上了岸,弄得膝盖以下裙服和鞋子全部湿透了。
她好不尴尬,同时更加气恼两个刚刚还在调戏自己的贵族男人此刻却只顾自己逃命,压根把她的死活抛在了脑后。不过,她一个字也没有说;气归气,青楼女子向来也就知道天下的男人究竟都是什么货色的,从来也不会指望什么。
湿了水的不光她一个;两个主人一个管家一个船夫都和她两个女人一样踩了两腿的水。几个人边拧边抖甩掉身上多余的水,然后,都在岸上狼狈地站着,一时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看到刚刚还气派十足的大画舫转眼之间已经不见了影踪,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沮丧。梁如水更多的则是忧虑和惊恐,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正在这时,沈若寥却从岸边一片黑暗的树影中信步踱了出来,显然是恰巧散步路过,看到他们,驻足惊奇地问道:
“谷王殿下?徐大人?”
朱橞和徐增寿看到沈若寥竟然不合时宜地出现,心里大为恼火。深更半夜,一个朝廷命官、军队高级将领和一个亲王殿下私会一隅,本来就可疑,如果在洪武年间,一定也会成为锦衣卫们决不会放过的上好的密探契机。更何况,此时此刻,这两个人边上还有一个美艳惊人的青楼女子做伴。这话如果传出去,那可就太难听了,保不齐会惹祸上身。
徐增寿冷冷答道:“这不是沈大人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回家,在这秦淮河畔独自漫步徘徊?”
沈若寥笑道:“刚刚去会了个朋友,现在,我正要去御春楼,夜色这么迷人,骑马坐车都有些可惜了,所以我就沿着河走路。”
徐增寿有些警觉地问道:“沈大人,这么晚您一个人去御春楼干什么?那里可不是您去的地方。”
沈若寥故意卖他个破绽,是想让朱橞和徐增寿以为能抓住自己的把柄,从而也能保证他们两个人今晚的秘密安全无虞,以此打消他们的疑虑。他故作有些惊慌而难为情地掩饰道:
“啊,这个……就是,您说说,我去那儿能干什么啊,当然不过就是去找个人,找个人而已。”
朱橞和徐增寿对视了一眼;谷王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大人去御春楼找什么人,孤有些好奇,大人可否跟孤透露透露?想来应该不是当朝的官员吧,否则,大人您该去教坊司找才对,御春楼里——据孤所知——是不会有官员的。”
沈若寥尴尬地脸红道:“殿下,有些事还是不要究根问底的好,会引起不安的。”
朱橞哈哈笑道:“说得不错,沈大人,您明白就好,有些事不仅不要究根问底,而且,如果一旦知道了真情,无论如何还是保持沉默的好。大人应该也懂吧?”
“当然当然,卑职明白,殿下放心就是。”沈若寥欠身装模作样卑躬屈膝地答道,一面在心里简直忍不住要滑稽地大笑出来。他仿佛掩饰自己的惶恐不安似的,改口问道:“殿下,徐大人,您二位这是——这都是……怎么身上都湿了?”
徐增寿道:“别提了;真叫晦气。殿下的画舫竟然莫名其妙地漏水沉了,就是刚刚一瞬间的事,害得我们差点儿就都淹死。”
“漏水沉了?”沈若寥惊奇地问道,“怎么会?这一带河里又没有暗礁,而且,殿下的船应该坚固得很吧,怎么能说破就破了呢?”
“鬼知道;这河面上连个鬼影都见不到,要不然肯定是有人捣鬼。”
沈若寥同情地问道:“那您二位现在打算怎么办啊?”
徐增寿看了看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的朱橞,又看了看梁如水,说道:
“殿下要起驾回王府了;徐某也要回家了。天很晚了。”
“那正好顺路,一块儿走吧,”沈若寥道。
徐增寿道:“这不行,沈大人,殿下突然沉船,事先没有丝毫准备,殿下的仪驾还都在聚宝门外码头等候呢。徐某还是陪殿下另搭一条船回去了。”
“是这样的话,那卑职只好一个人走夜路了,”沈若寥笑道,突然指着河面叫道:“哎,正好,那儿有一条空船。船家——”
先前搭载沈若寥的那个船夫正按照沈若寥事先嘱咐的,把船仿佛恰巧路过般摇过来,听到呼唤,便摇到岸边来。朱橞看到简陋破旧的小舟,心里就是一万个不乐意;他冷冷说道:
“孤怎么能坐这种贱船?”
沈若寥耸耸肩道:“殿下,您知不知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不坐这船的话,过这村可没这店了,您今儿晚可就回不了王府了。”
朱橞无奈,只得上船。徐增寿乘机问道:
“梁姑娘打算何往?”
既然沈若寥出现,把鼻子插到他们中间来,谷王就不能再像刚才一样明目张胆了。梁如水听到徐增寿发问,立刻屈膝低头答道:
“贱妾已经出来了太久,妈妈要等急了。贱妾这就回御春楼了。”
“御春楼?”沈若寥道,“那正好咱俩顺路,不如我送姑娘回去吧。路上这么黑,你两个姑娘走路不安全。”
梁如水踌躇了一下;她觉得什么都不安全,谷王的船上不安全,路上也不安全,御春楼里更不安全。当然,既然谷王也不安全,那沈若寥也没理由能给她安全感。她彬彬有礼拒绝道:
“沈大人费心了;贱妾还是自己走回去吧。”
朱橞和徐增寿的船已经开拔;梁如水说完这话,也转身拔腿就走,近乎匆匆,生怕沈若寥缠着她不放。
沈若寥也不说话,只在后面跟着,也并不躲藏,明明白白让梁如水和胭脂看到自己在跟在她们后面。
就这样走了一路,沈若寥跟了一路,始终保持着一段固定的距离,也不出一声,梁如水和胭脂也就紧张了一路。到了御春楼后院的时候,梁如水刚要叫门,沈若寥跨上两步,赶到梁如水前面去,堵住了两个女人。
“梁姑娘就这样回去了,不觉得少些什么吗?”
“少些什么?”梁如水戒备地望着他,冷冰冰说道:“贱妾这么出来的,当然这么回来,什么也不缺。”
沈若寥善良地笑道:“姑娘太紧张了,走这么一路,竟然都没有发觉自己掉了东西?”
他变戏法般把手伸到她面前,不知怎么变出来的,一顶织着雪白面纱的帽子。
“贱妾的帽子,”梁如水吃了一惊,伸手刚要接,突然迟疑了一下,收回手来,犹豫地望着沈若寥。
“这帽子,贱妾放在谷王的船上,刚刚应该已经和船一起沉没了。沈大人是怎么弄到手的?”
沈若寥心不在焉地一笑:“既然有本事凿漏一条船,把船上的东西抢救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说完,他不由分说把帽子放到梁如水手中,看了看她的脸,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仿佛被日光灼伤了眼睛,不敢再抬头。他说道:
“梁姑娘,在下这儿有一首友人所作词曲,想说给姑娘听听,不知有没有这个面子?”
梁如水犹豫了一下,慢慢说道:“大人可以说来听听。”
沈若寥把柳庭冰在桃叶渡口那首怅然若失的词吟了出来。梁如水有些吃惊地听他吟完,迟疑地问道:
“大人吟此词给贱妾,不知是何用意?”
沈若寥道:“姑娘可知道这词作者是谁?”
梁如水道:“适才大人说过了,是您的一位友人,想来必定也是一位武兼备的大人物。此词哀伤细腻,笔流畅,确是好词,很有些柳三变的风格。不知作者大名为何?”
沈若寥微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前半句话说错了;这词的作者可绝非大人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才子词人而已。不过姑娘后半句话是对的,我的这位朋友在这京城里正是以他的才闻名的,世人称其为‘小柳七’。”
梁如水沉思了片刻,怀疑地说道:“大人说的这个人,贱妾好像有印象,是叫做——叫做……好像也是姓柳的……”
沈若寥道:“中秋那夜桃叶渡口,与姑娘接对王献之词《桃叶渡》一二句的就是他,三山街柳府的二少爷,柳庭冰。”
然后,他客气地行了个礼,道:“姑娘进去早休息吧。小可告辞了。”
“大人就走了?”梁如水问道,“您刚才不是说要到楼里……”
沈若寥浅浅一笑:“堂堂谷王殿下跑到御春楼叫姑娘,我沈若寥总不能那么不识趣,非要在他面前显示自己清高。我只是想找个借口送姑娘回来而已,我到这御春楼里有什么可转的?”
说完,他便转过身,踏着黑夜走了,留下梁如水和侍女胭脂,在寂静无人的御春楼的后院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