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母和凤姐等在留春院斗牌,结算是凤姐赢了,他原说赢的钱不许掖起,要改天再做个东道。此时自不便改口,便说定后天十七备了酒,在旧月赏梅花,带头请晴雯紫鹃诸人还席。
黛玉见天色已晚,便向贾母道:“老太太的晚饭,就摆在这里罢。”贾母答应了,又留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在此同吃。
直到摆了晚饭,大家方散。宝黛二人和凤姐都送贾母至上房,见贾母高兴,仍陪着说笑。忽见紫鹃走来,悄回宝玉黛玉道:“宝姑娘史姑娘都来了,在园子里等着呢。”宝黛二人俱不知来因,不觉愣了一愣,忙即同紫鹃入园。紫鹃一路走着,才说起他们几个人,借着庆赏花朝替宝黛合做生日,晴雯又去邀了宝钗湘云,等晚上人静了,重开夜宴。宝玉听了大喜道:“你们瞒着做什么?早说了,我还许添点新鲜玩意。”黛玉笑道:“这就闹得很够了,明儿老太太见了他们,问起为什么来的,可怎么说呢?”宝玉道:“老太太见了他们,只有喜欢的,怕什么。”
说着,已到了留春院。走过抱厦,便听见宝钗湘云说话的声音。湘云道:“这一向可把我闷坏了,若是一个人来得了,我早就飞了来啦。”宝钗道:“你们白天请老太太赏花朝,就没替我们先回一声么?”晴雯道:“这还是我们偷着请的,可别给漏了馅。担个不是不要紧,到底不大合式。”说着,黛玉已走进屋来,笑道:“谁请你们的?这时候赶了来。”湘云笑道:“我们特来拜寿的,还在乎请不请么?”宝玉笑嘻嘻的,指着晴雯道:“都是你弄的鬼,你估量我们不知道么?”晴雯道:“那里有耳报神这么快,一定是紫鹃这蹄子说的,怎么一句话也搁不住?”黛玉笑向宝钗道:“姐姐,我听说你当了老太太高兴的了不得,所以不想着来了。”宝钗道:“你瞧这颦儿,饶着不请我还要说歪话,我若当了老太太,你还只当小太太么?”湘云道:“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你那年种的蜡梅,居然成了树,今年开得很好的花。我们大家起社做诗,你也该补做一首才是。”黛玉道:“就是那年盆里开残的那一棵么?那点小棵棵都成了大树,怪不得宝丫头要成了老太太呢。”
宝钗道:“那蜡梅你还不在意,还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喜欢。你那会念诗的鹦哥,我新近寻了回来,在怡红院养着哪。”
黛玉笑道:“这倒是想不到的,他还是那个样儿么?”宝钗道:“倒比先长得好了,你几时回去看看罢。”宝玉道:“天不早了,别尽着说闲话,咱们预备摆起来罢。”晴雯道:“忙什么,咱们索性把二姑娘香菱都请了来,人多了更有趣。”黛玉道:“那可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到了这里,难道还有人管着咱们不成?要请就快请去。”麝月金钏儿连忙分头去请。迎春本来好冷静,香菱还有些避嫌,都推说身子不好。禁不得他们软磨硬扯,一时也都来了。
晴雯紫鹃看着侍女们在暖阁里摆了圆桌,一色的精致果碟。
又开了两坛百花酿,斟到杯中光如琥珀。晴鹃诸人先要让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上坐。宝玉道:“咱们应该让客才是。”大家让了半天,方才坐定。上面是湘云、迎春、香菱坐了,宝钗坐在香菱之下,然后宝玉黛玉和众人都团栾就坐。晴雯紫鹃等轮流敬了酒,湘云道:“干喝没有意思,还是猜拳罢。咱们来个登坛点将,先推两个大量的做元帅。”黛玉道:“这里只有你够做元帅,谁还敢和你对垒。我看不如行令,我们尚可勉强奉陪。”宝钗道:“酒令不过那几种,要找个新鲜有趣的,还要雅俗共赏才好。史妹妹记得多,请你做令官罢。”紫鹃道:“前天来的那位仙女送给我一本《百花令谱》,史姑娘瞧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从架子上取了一本锦装小册给湘云看。宝钗香菱也凑过来同看,说道:“这个还有点意思,可是得用色子。”黛玉看那令谱凡例,说明用骰子两颗掷了名色,按着谱中方法照行。
一时四儿取了骰盆来,大家掷了红,应该黛玉起令。黛玉道:“这令我没行过,不知掷出什么花样来呢?”当啷一掷,看是一颗四,一颗六。大家都道:“这一定是好的。”翻起谱来,这名色叫做“锦屏春色”,画了一枝海棠,底下有句曲子是“沈醉东风汗漫游”,得此者合席公贺一杯。芳官把各人的杯斟满了,湘云请黛玉先喝,黛玉只喝了一口。宝钗笑道:“令谱上要你‘沈醉东风’,只抿一抿那里好算。况且是头一杯寿酒,你喝了,大家才好喝。”黛玉只得饮干。然后众人同干了贺杯,重新掷红,数到湘云。
湘云掷的是两个幺,笑道:“我知道掷不出好的来,这是两眼望青天,还要查么?”宝钗道:“又不是掷升官图,掷了‘赃’必要罚的,且看谱罢。”麝月检出谱来,题作“玉盘清影”,画了一枝白芍药,那句曲子是“早现出珠辉玉丽”,得此者自饮一巨杯。湘云笑道:“任他说得多么好听,到底还要受罚。这里也没有大杯,只喝一杯算了罢。”众人那里肯依,金钏儿寻出个白玉酒碗来,斟得满满的,硬迫着他喝了。
又掷红,数到宝钗,宝钗笑道:“好色子,别叫我受罚,给我一个好的。”掷下去却是一颗五,一颗六。忙即自己查谱,原来这名色叫做“珠帘春信”,画了一枝红梅,再看那句曲子是“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得此者自饮一杯,左边坐的同饮一杯,海棠陪饮一杯。大家看来左边恰是宝玉,那海棠恰是黛玉。湘云迫着晴雯把三人的杯子斟满,催他们同饮。宝玉一仰脖子喝了;宝钗喝了半杯,那半杯悄递给麝月代饮;黛玉只是不喝,湘云走过来硬灌他,一半都撒在衣襟上,忙叫紫鹃拿手绢擦了。
又掷红,数到芳官,芳官一拿骰子就叫红,一颗已坐定是四,那一颗还在乱转,叫了半天,却转出一个幺来。芳官笑道:“这色子太不听说了。”金钏儿替他翻谱,写的是“杏园佳月“,画了一枝半开的杏花,那曲句是“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得此者与主人对饮一杯。芳官笑道:“这主人算是那一位呢?”湘云笑道:“若说地主呢,你们二爷和两位奶奶都得喝。若算今天席上的主人,你们七个人也都得算上,这可热闹了,快斟酒!”黛玉道:“既是酒令,只能论席上的。什么地主不地主,不是瞎胡扯么?”宝钗道:“这话很对。令官太武断,我们决不服的。”宝玉面软,被湘云挤对着,和晴雯、紫鹃、麝月、金钏、藕官、四儿都部芳官喝了。
底下又数到晴雯,掷的是一颗幺,一颗三。晴雯笑道:“这是和牌,咱们讲和了罢,谁也不用喝了。”金钏儿道:“那可由不得你!”检谱一看,叫做“蓉渚晴波”,画了一枝芙蓉,那句曲子是“环湿,似月下归来飞琼”,正要看怎么喝酒,忽听门外有人大笑道:“你们瞒得好,这可叫我抓着了。”大家猛觉一惊!
回过头一看,那人已走了进来,却是凤姐。后面还有尤二姐鸳鸯,众人忙都起来让坐。宝玉笑道:“他们因为老太太没睡呢,怕凤姐姐、鸳鸯姐姐走不开,正要打发人瞧去。”凤姐笑道:“不用你替他们描补,他们就不请我,我也是要来的。”
鸳鸯笑道:“我算的卦有多们准,若不来,白放过了他们。”
紫鹃麝月忙招呼添了坐椅杯箸,大家重又坐下。黛玉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的?”鸳鸯笑道:“刚才老太太看着你们粘不唧的走了,就猜到必是又做什么玩,叫我们先来瞧瞧。若有好玩的、好吃的,他老人家还要摊上一份,说是不能白饶了你们。”又瞧着宝钗湘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又不上去,老太太刚才还问起呢。”
宝钗湘云听了,都有些局促不安。黛玉笑道:“你信他的话,老太太这时候还不歇觉么?他是来吓唬咱们的。”凤姐笑道:“你真是个机灵鬼,有了你,我们的花招儿都使不成了。如今先罚我造谣讹诈好不好?”说着,举起杯了就喝干了。又说道:“我是领过罚了,这可得问你们三大罪。头一件是夤夜纵酒,第二件是容留匪类,第三才是请客不均。你们说该怎么罚?”鸳鸯笑道:“我替他们讲个情罢,本来每人应罚三杯,姑念初犯,各罚一杯了事。宝二爷是窝主,也得罚一杯才算公允。”晴鹃诸人推托不过去,只得都喝了。宝玉也喝了半杯,那半杯,芳官就他手中干了。
凤姐问道:“你们行什么令?”湘云将那百花令谱大概说给他听。凤姐笑道:“你们都是文绉绉的,我可仰攀不上,改个俗的罢。”湘云笑道:“咱们先豁个抢三。”当下就三元四喜彼此对豁起来。偏是湘云连输了两个劈面,凤姐也挂了红。
那边尤二姐和金钏儿也随着豁起,呼五喝六非常起劲,手腕上金翠镯子碰得丁当的响。
鸳鸯说道:“这种喝法滥醉无味,不如拣戏曲的句子飞花,比那个令省心点。”迎春香菱都道:“这倒是雅俗通行的。”
大家推迎春首坐起令,迎春说了一句是“长似他三春花柳”,刚好飞到宝钗,宝钗饮了门杯,说道:“我记的曲子可有限,仿佛《规奴》那出有一句‘怎如柳絮帘栊,梨花庭院’,就是他罢。”大家数到凤姐,凤姐笑道:“你作弄我呢。我刚好有六个字两句,一句是‘花朝拥’,送给你,一句是‘月夜偎’送给林妹妹,你们分均匀了,不要吃醋。”黛玉笑道:“底下那一句‘尝尽风流滋味’,送给谁也不配,只好回敬你了。”
凤姐脸上不觉红了一红。湘云道:“你们只顾斗嘴,凤姐姐酒还没喝呢也没人管。”
凤姐只得也将门杯喝了,数那花字,正轮到尤二姐。尤二姐笑道:“姐姐的酒倒不外卖。”他素来本就能喝,举杯一饮而尽,念了一句道:“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湘云笑道:“这句何其绮丽!”黛玉瞧了湘云一眼,那花字恰飞到藕官。藕官佯作举杯样子,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怎那些无情花鸟也情痴”,数那花字,飞到黛玉,黛玉把酒杯递给宝玉替喝了,只想不出句子。湘云尽着催他,好一会,方想出一句来,念道:“怕不似楼东花更好”,宝玉替数那花字,却是香菱。
香菱举起空杯子要喝,湘云指着道:“那杯里没有酒。”紫鹃道:“就有也凉了,另换一杯罢。”
说着,便提壶斟满,凤姐催着香菱喝了。香菱曲子本不甚熟,想了一会,说道:“端的是花输两颊柳输腰。”凤姐笑道:“薛大奶奶有多么漂亮!”说得香菱很不好意思,那花恰又飞到宝钗,宝钗道:“越怕他,越要寻到头上,叫我那里找好句子去?”湘云道:“我替你说了罢,‘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凤姐笑道:“你怎么把月夜花朝都替他揽了去,林妹妹要不依呢!”鸳鸯笑道:“传递不能算的,还得受罚。”迎春替他讲情方罢。
算那花字是麝月,麝月门杯只剩小半杯酒,端起来喝了,说道:“直饮到月转花梢。”飞到迎春,大家都没理会,只宝玉瞧出,向麝月笑了一笑。迎春道:“酒也够了,天也不早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