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一边不停地在《万象》、《天地》上发表着小说和散文,一边又像天女散花似的把自己一篇篇作品抛出去,抛出去,五光十色花团锦簇抛向各种有影响的杂志上,抛向无数读者中。她的才思潮涌般滚滚而来,她的速度太神奇了,读者们迷惑于她创造的一个个奇丽纷坛、光怪陆离的世界,目不暇接,她成为一个传奇。她很高兴,她在创造一个奇迹,心里还是在赶着自己:“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20)
张爱玲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她的一系列的“传奇”作品更使她染上传奇的色彩。
另一家更有影响的刊物《杂志》也同时盯上了她,成为她更尽兴挥洒花瓣丝雨的天地。1943年7月,她在《杂志》第11卷第4期上发表了《茉莉香片》,《杂志》月刊社便盛情相邀,一意地拉拢她的稿子,她照样很高兴地纷纷寄去她的作品。她的更多作品,《到底是上海人》,《倾城之恋》,《洋人看京戏及其他》,《金锁记》,《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都发在这个刊物上。虽然她也知道《杂志》月刊是汪伪汉奸文人操纵的刊物,但她不管这些,她只对写小说散文有兴趣,至于政治不政治、汉奸不汉奸,她认为只要她的作品不涉及政治,只要她立得正,行得直,那她就是清白的。
她的小说确实没有一篇涉及政治,她不理那一套烦琐、复杂难懂的政治问题,避开政治,述说着一个个家庭与人的悲剧。
《茉莉香片》中的男孩聂传庆,是由张爱玲的弟弟变化来的,聂传庆的家庭,他的父亲、生母、后母都是自己家庭的幻化,她借着弟弟的影子写出这样一个悲哀的故事,向她的旧家庭、她的狠心的父亲、恶毒的后母做了最强烈的批判与报复。
聂传庆的生母在他四岁时就死了。
他的父亲又娶了后母,父亲与后母都抽大烟,对他粗暴,他的耳朵就是父亲给打聋的。他怕见他们,他性格孤僻、懦弱、沉默,不爱说话,畏畏缩缩,在学校里他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但是,有一个女同学言丹朱,却喜欢他,找机会同他说话,把男生写给她的信告诉聂传庆。她喜欢传庆,是把传庆当作一个女孩子看待,能为她保守秘密(因为传庆没有一个朋友)。言丹朱是他们的教授的女儿,家庭很幸福。聂传庆虽然上着言教授的课,但还不知道教授的大名。
言丹朱告诉他爸爸的名字:“言子夜”。
聂传庆突然想起,他生母珍藏的《早潮》杂志上有过“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的题字,那是送给他母亲冯碧落的。
他想起来影影绰绰听到的关于母亲以前的事。她母亲冯碧落十七岁时曾经爱过教表妹的一个远房亲戚,就是这个言子夜,但是冯家认为常熟言家是个生意人,配不上自家书香门弟的大小姐,逼着碧落与贵家子弟聂介臣(传庆的父亲)订婚。但言子夜与冯碧落在私下里仍约会见面。言子夜告诉碧落,他准备出国留学,她可以采取断然行动逃婚,碧落因过多的顾虑没去成,子夜从国外回来的时候,碧落已出嫁,并有了小孩。
聂传庆知道,母亲从没有爱过父亲,就为这个,父亲恨透了母亲,母亲死了,就迁怒于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在挑拨着,他父亲也不会对他这么刻毒。小时候,他本是一个十分正常有理想的男孩,十二三岁起就雄心勃勃练着在废支票上签名,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赳赳地“聂传庆、聂传庆”,准备克绍家业的,但他父亲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劈手将支票夺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砸去,他触动了他父亲暗藏着的恐惧。从此,父亲与后母尖刻无情地虐待他。
聂传庆把这些印像拼凑起来,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逃脱的希望。她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说不定他就是言子夜的骨肉,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了她。
他上了言子夜的课,心却不在这里,他想着他的血管里,或许流着这个人的血。如果当初她母亲与言子夜诀别时,略微任性一点、自私一点,在情感的支配下与言子夜发生了关系,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来,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他瞧不起丹朱。
他就这样地胡思乱想,考试成绩当然很差,言教授的文学史课更惨。言教授提问他,他慑嚅地说不出来,教室里学生静静地看着他,传庆觉得丹朱一定也在看他,看他丢聂家的人,“不,丢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那个也许是他的生父的言教授让他出了丑,他伏在台子上哭了起来,言教授厉声喝道:“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这句话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因为这话出于言子夜之口。
他更慑弱了,然而言丹朱仍然缠着他,夜里从学校回来,要他陪她送她回家,问:“你为什么近来这么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尽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告诉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么?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冯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的冤郁。
他讨厌丹朱,又想得到她的爱,他要给她以精神上的虐待,报复命运的不公。但,他一个慑弱无助的,没有亲人的男孩子,需要一点爱,最广大的父爱母爱:“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可是丹朱能给他什么呢?他恨她,要摆脱她,狠命地踢她,但是“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跑不了爱的折磨!这是震颤人心的悲剧,聂传庆的结局将是什么呢?张爱玲在后母与父亲统治下的冤抑生活,借着这篇小说宣泄出来,她的小说,父亲在杂志上大都看到过,他不为自己的**忏悔,反而暴跳如雷,但已无可奈何,女儿已经挣脱了家的牢笼,而且成为了名作家了。这是一个男孩子的命运。《花凋》写的是一个少女郑川嫦的悲剧。据张子静《我的姐姐》说,川嫦的原型来自于张爱玲的表姐,即爱玲舅舅的三女儿黄家漪,爱玲小时常到舅舅家去找这位“三表姐”聊天,她俩年龄一样大,兴趣爱好、性情也相近,可惜她过早地因肺病死去了。张爱玲把她写进了小说中。川嫦的父亲“郑先生”也是爱玲舅舅的化身,据说他看过这篇小说后大发脾气,尤其是说他“有钱时在外边生孩子,没钱时在家里生孩子”的事实。川嫦二十一岁便因肺病死去了,她的墓碑上写着,她“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婉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大家都为她惋惜,可是事实却全不是那回事。她本是一个美丽白皙的女孩。可是她生在一个旧的家庭中。她的父亲是一个遗少,一个破落的贵族。她的家,说不上是穷还是阔,家里呼奴使婢,但没有什么家俱,只有两只床,连小姐晚上睡觉也要打地铺;全家可以坐汽车去看电影,但客厅里灯坏了却不修换,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堂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因东家欠工资太多,不得不做下去。
然而他们家又阔到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弄堂的下人来分享。
川嫦的母亲也学会积赞一点私房钱,但不知父亲怎么一卷就把母亲的那点积蓄卷得荡然无余。明知这钱留不住,但母亲还是在混乱如麻的家事中乘乱地捞点钱。
川嫦有三个姊姊,人们赞叹她们一个个是温柔知礼、勾肩搭背的好姊妹,却不知背地里剧烈的生活竞争使她们个个都成为能干的人,只有川嫦最老实,因此常常受姊姊的哄骗,她们把最漂亮的衣服穿走,留给她过时的旧衣服,却异口同声地断定:“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
好容易熬到三个姊姊出嫁了,川嫦才像脱了孝一般突然漂亮起来。她痴心地想进大学读书,但这得等父亲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在他看来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父亲希望她嫁了人,但又不忙着替她定亲,说: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但她母亲热心。郑夫人对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不像丈夫那样“有钱的时候在外边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生孩子”。她是一个好夫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它方面满足。于是她一样找男人,不同的只是找来做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家里给川嫦介绍了医生章云藩。川嫦没有别的第二个男人可比较,虽然第一次觉他不够“这个”,不够“那个”,几次见面后,还是为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章云藩看着川嫦家里那样乱七八糟,姊妹间的明争暗斗,岳母的罗嗦,并不在意,仍受着她。她感到幸福,预期着以后的恩爱。
但她却患上了肺病,住进了医院,她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她还没有品味到爱的甜蜜,就临近着死的危胁,更想不到面临着人间的冷酷。
章云藩看她没有指望了,又找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陪同他来为川嫦看病,折磨着她的心。
她的父亲觉得这样花钱不值得,花得太冤,不肯出药费,要她母亲出。
她母亲忖度,若是自己拿出钱,那是证明自己有私房钱存着,不行,唯有好言劝慰川嫦。
川嫦受不了这病的痛苦与感情的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身上的五十块钱还不够买安眠药,她坐在车上要重新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大上海。她从前坐车出去的时候,因为太美丽总是被别人看,没有机会看身外。现在,她走在街上,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仿佛她是个怪物。
她唯一的要求是死得有诗意的,动人的死,现在她对着镜子,不相信自己竟然病得这么难看。
家人安慰她,她还在幻想着病的好转,试穿一双新皮鞋,说:“总可以穿两三年。”但她却死在三星期后。
川嫦与所有的青春少女一样,渴望着爱与被爱,但是对她来说真正的爱是并不存在的。川嫦死得过早,还没有享受到人生的欢快,便过早地离开了世界。但是,退一步说,即使她活了下来,就一定能得到爱与欢快么?
未必!只要看一看《年青的时候》,就会知道爱与欢乐真是不确定的,很不确定的。
潘汝良一直爱在书本上画来画去,他画的女人总是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的侧影。有一天他真的就遇见了自己画的那个女人,沁西亚,与自己画中一模一样脸庞的一个俄国姑娘,而且这位姑娘约他去她那儿玩,教他德语。汝良从来不相信缘份这些话,可是这事的确有点怪。他把沁西亚与一切美的东西连结在一起,爱上了她。
因为年青,不懂得自由也不懂得爱,当他懂了之后,梦就做不成了。他下了决心不向沁西亚求婚,向她解释清楚。但还未容得他说出口,沁西亚已告诉,她要结婚了,要求汝良恭喜她。
沁西亚把婚礼上的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一生一世难得的漂亮。然后,她的生命就灰暗下来,永远的灰暗。
汝良自己已经够傻的了,为恋爱而恋爱,他所爱的女人做下了更不可挽回的事——为结婚而结婚。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淖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淖。”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与沁西亚应当是天假之缘的,使他们这么巧合地相遇,但人毕竟不是画,尽管与画中的一样美,真正的勾通却很难。恋爱的交流就像汝良的初级德语教科书中“明天会晴吗?——也许会晴的”、“马比牛贵吗?羊比狗有用”等等这一类苍白的对话。这当然不是语言隔阂的问题,而是理解,但理解一个人之后往往又并不一定可爱。
相爱的结果永远是婚姻,但婚姻的结果未必是相爱,真正的爱也许是不存在的,至少很难。
《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离婚以后一直住在娘家,住了七八年,她的娘家是个破落的“贵族”,全家人把她带回来的钱盘来盘去用光之后,冷言冷语地逼她走,借着那个已离婚七八年的丈夫死去的机会,逼她回婆家守孝。
她的几个同胞兄长、嫂嫂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把她逼出家门,她母亲也不能为她作主,她绝望地凄凉地小声说:“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
在镜子中她看到自己近三十岁的容颜,娇小的身躯,纤细的腰,半透明的轻玉般的脸和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她猛然找回了在无情的厮杀家庭中竞争的优势与勇气。在七妹、两个侄女儿都虎视眈眈地想获得那个留学生范柳原的爱时,白流苏凭着她的容貌和舞姿,骄傲地战胜了这些竞争者。她不是不知道这个世故精刮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但她要给那些冷言恶语的哥哥嫂嫂们一个无情打击。她出走了,用她三十岁最后一抹娇弱的风采做赌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范柳原不过是一个自私、狡猾的男人,他潇洒、机智、伶俐,如果真心谈恋爱,会给女人“美妙的刺激”。但是他没有恋爱的真心,也没有结婚的热诚,他喜欢流苏,但他需要的只是情妇,而不想结婚。流苏这样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她的目的是要真正的爱,一个归宿。她不愿做没有名目的情妇,既舍不得柳原,又得与他周旋。柳原和其他女人亲狎来激她,使她吃醋,有意当着众人面与她造成“范太太”的声名,她始终与他敷衍不肯轻易委身于他。
在范柳原正盘算怎么把她弄到手的时候,白流苏赌气回了上海。她知道柳原没有得到她,这时,她不能迁就他,“如果迁就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着较优的议和条件。”在上海她“熬”了一秋天,范柳原来电报催她再去,她竟委屈地哭了,她感觉自己失败得为柳原所摆布。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已没有多少对爱情的奢望,只是想有个归宿,尤其是在家庭冷眼的压迫之下。
到了香港之后,一个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柳原告诉她一个礼拜后要到英国去,但又不能带着她走。流苏被留在香港,他给她租了一所大房子,一切是那么空洞不切实,但她有了一点安稳了。她搬进了新房子,“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黏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她要哄骗自己,证实给自己看这个“家”的存在。
战争来了,隔断范柳原去英国的路,这个倾城大祸,让两个人在一起逃难,那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战争撕掉范柳原的自私与虚情假意,刹那间人性中的善发现了。白流苏也觉得“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