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一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啊。”
读汉乐府诗,有一位流荡他县的人,逆旅主妇为他补洗衣裳,这时“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两人念到这儿,爱玲就笑起来道:“眄,上海话就是眼睛描发描发。”再往下念“语卿且无眄”,爱玲诧异:“啊!这样困窘还能滑稽,怎么能够呢?”读下去“语卿且无眄,水落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这末一句竟是困苦中也能生气撒娇。念《古诗十九首》“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念南朝《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爱玲叹息说:“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
张爱玲的反应很敏捷,一眼扫过即可领悟,一个新鲜的妙句妙词,会突然从书中跳入她的眼中,那书里的字句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连这个向来以才学著称的胡大才子也觉得自愧不如。可惜她那时候没有念念“上山采靡芜,下山逢故夫”或“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句子,早有点未来的心理准备。
张爱玲心绪一好,她的文思也来得快,说话也更流畅,人也比以前更漂亮了。他陪爱玲到马路上散步,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他夸好看,爱玲喜滋滋地说:“桃红的颜色里闻得见香气。”爱玲穿那双绣花鞋子,鞋头鞋帮绣着双凤,穿着色彩线条显得非常柔和,因此,胡兰成只要从南京回来,她总穿这双绣花鞋。
晚上两个人在灯下玩,脸对脸看着,挨得很近,胡兰成看着她那像一朵满开的莲花,又象中秋一轮圆月的脸庞,眼睛里充满笑意爱意,心里喜欢,轻抚着她的脸,说:“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笑起来:“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爱玲就问他记不记得《水浒》里宋江见玄女的话,胡兰成自信对《水浒》读过多遍,但偏偏记不起来,张爱玲说“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胡兰成方悟出,说:“你就是正大仙容!
“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陶醉在两个人的小天地,对于张爱玲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她很喜欢这样的情调氛围。然而胡兰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是很难说定的,这种安逸的生活只是暂时的。夏天的一个傍晚,他与张爱玲站在阳台上,眺望着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落日的余辉将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他的心情比这还要黯淡。他对张爱玲说时局不好,来日大难。伤感地长叹:
来日大难
口嗓唇干
今日相乐
皆当喜欢
张爱玲听了这首汉乐府,非常震惊。对胡兰成说:“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心疼你。”又道:“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地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因此,格外珍惜“今日相乐”的生活。她进门去给胡兰成倒茶,拿出茶杯走到房间边,胡兰成迎上前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地看着胡兰成的脸,眼睛里满含着笑意。胡兰成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爱玲说:“你呀,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到你的感激,但是难得到你的满足。”她很高兴胡兰成能这样夸她。还有一次,胡兰成要形容她行步走路的姿势,总是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口齿艰涩。张爱玲便代他说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胡兰成觉得“淹然”两个字真好,要她解释来听听。张爱玲道:“有人虽遇见怎样的东西,亦是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棉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她说起苏青的脸生得美:“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有人说她世俗,其实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脸好象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有点胭脂。”胡兰成又问:“那么我与你在一起像什么呢?”她道:“你像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
她有时也陪胡兰成出去,到美丽园胡氏旧宅看看,或到周佛海家、邵洵美家应酬应酬,或到胡兰成参加的时事座谈会上坐坐。她没有什么目的,也从不讲什么话,只是想陪着他,多看看他,看看他在众人面前的潇洒谈吐和表情。有时,胡兰成一个人坐在房中看书或写文章,张爱玲会在门外悄悄地看着他,“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她的感觉是如此美妙。
因为她爱胡兰成,这种爱使她也变得缠绵起来,把古代执著于爱情的女子也当作自己的化身。对《步非烟传》里与情人“生及相亲,死得无恨”的姑娘,《会真记》里的崔莺莺,《长恨歌》中的杨玉环,《飞燕外传》里的赵飞燕,都一洒同情之泪。和胡兰成坐在一起,张爱玲只是一刻也不停地缠绵地看着他,用手指抚着胡兰成的脸,说:“你的眉毛。”抚到眼,说:“啊,你的眼睛。”抚到嘴,说:“你的嘴,你嘴里这里的涡我喜欢。”轻声叫着:“兰成,兰成。”胡兰成从不当她面喊“爱玲”,只说张爱玲,张爱玲偏要他当面亲切地叫她的名字,胡兰成无奈,只得唤一声“爱玲”,她又惊又喜地答应:“啊?!”
张爱玲说起“崔莺莺”姓崔好,《红楼梦》里的“黄金莺”名字更好。
又说夫君的“胡”字也好。胡兰成说:“胡姓来自陇西,称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许是羌。”张爱玲道:“羌好。‘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头上有两只角。”总之,胡兰成在她眼里什么都是好的。
胡兰成给她一点零花钱,她非常高兴,马上去做了一件长身的皮袄,外表是很鲜丽的色彩,系一个红披肩,穿给他看。爱玲并不缺少钱,她的稿费很高,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爱他,女人“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她还是舍不得放弃女人这个天生的权利的。又到了落叶满天的晚秋,他们两人一道去看崔承禧的舞蹈,回来时下着雨,叫了辆黄包车,把雨蓬放下,爱玲撒娇地坐在胡兰成身上,要他抱着她,即使外边是飘飘潇潇的凄风苦雨,她也不管,只感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安稳。
但乱世姻缘,何曾能有一片自己安稳的天地?
胡兰成谈起时局,预感到大难将至,夫妻这对同林鸟,大难来时也要各自飞了。他说:“我一定能够逃脱过灾难,只是头两年里改换姓名,将来与你即使隔了银河,也能相见。”张爱玲仍是铁了心地爱他,郑重地对他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天真的张爱玲,你如果真能牵住招住胡兰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