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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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七年二月八日深雨季
黄巾太平道国,中央行省,青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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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说中,东方帝国的旧都京兆府,有八水环绕。
一千多年前,当黄巾太平普世正道掀起反旗的时候,那里曾是世界第一的大都市。在他们攻陷了穆雷曼地区最大的城市伽梅斯之后,他们在这里按照京兆府的形制建立了道国的首都。
本地原先有崇拜牛的宗教,这令黄巾道的修士们大喜过望。在严肃的考据之后,他们认为,这宗教的神殿就是唯一正道最后的先知李耳,携其青牛西出函关后的停留之地。他们写了一本《老子化胡经》描述这段历史,这本书成为了新生太平道国的第一本圣训,并将这座城市命名为青牛府。
唯一的遗憾是,这座城市周围并没有八水,只有两条大河流过。但东方帝国自古以来就以治水而著名,他们从那两条大河引来渠道,灌溉着青牛府周围的良田,又将所有的渠道汇入城中,构成拱卫都城的护城河。
太平道修士们将那两条河原本的名字抛弃不用,根据道德经中的“上善若水”,将城东的大河改名为“上善河”,城西的大河则改名做“若水河”。
青牛府就坐落于两河之间直线距离最短的位置上,两河之间约有近三十公里见方的面积全是由冲积平原构成的肥沃土地,青牛府就矗立在这片冲积平原的正中,环绕着这座巨城的卫星城一直绵延到上善河和若水河的边缘。
在若水河东岸的某个小镇边,嘉雯·阿尔瓦雷斯和她的“军团”扎下了营地。
她们从嘉雯费格那带出来的财物很充足,在富庶的青牛府附近很容易买到补给品。从营地望出去,那条宽阔的若水河仿佛大湖一般,很勉强才能看到对面的河岸。
“阿尔瓦雷斯阁下,驻青牛府大使的武官说,大使不愿意见我们。”
听到这句话时,嘉雯护民官正在小镇上和几名中层军官一起找地方吃饭。
时节已经接近东方历法的新年了,青牛府周围的每座小镇都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氛围。沿着上善河和若水河,整个太平道国的贸易都在这些小镇之中展开,并最终汇集到青牛府。周围的本地道民都对这位美艳惊人、身着华服的精灵女子投来注目的目光,还有些小孩在不远处故意跑来跑去,大声议论着这些外来的军人。
嘉雯对这一切浑若不觉,不耐烦地对赶回来的那名准精灵副官挥了挥手:“别那么丧气。被轰到青牛府来做大使的元老,不见也罢。重要的是,我们的国书送进去了吗?”
“啊,送进去了。借助大使馆的名义,以第二等国书的形式送进去了……”
“亲眼所见?”女护民官打断道。
“我作为武官的随从,亲手递交的。”
“那就好。青牛府大使馆还算有个知道轻重的人。”嘉雯冷峻的表情上挤出一抹浅笑,“既然递进去了,那我们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过来吃点午饭吧,这个叫做‘锅盔’什么的东西,好像还挺好吃的。”
“遵命,护民官阁下。”
那抹浅笑完全融化了准精灵信使的不满,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抓起一角锅盔,就着酱肉吃了起来。
曾经的高岭之花护民官阁下如此和这些混血精灵们接近的景象,如果被洪里那斯提的人看到,大概会惊讶得大惊失色吧。但嘉雯·阿尔瓦雷斯已经不在乎了。对现在的她来说,能稳住剩下的军官并训练他们比什么都重要。
率领着这么一支乌合之众的军队来到青牛府,比她预计得要困难许多。只有在失去了一支像精灵军团这么训练有素的军队之后,一名指挥官才会意识到那样的职业军队有多么强大和便利。她现在痛悔没能从嘉雯费格那的惨败中把殖民军团抢救出来——哪怕只抢救出来一个完整的百人队,也比现在的局面会好得多。
从防狄堡到青牛府,要经过因州、普州、度州、众州、生州五州之地。队伍用了十二天才到达青牛府郊外,一路上逃亡者超过三分之一,大多数的本地道民和低血统的精灵都逃走了,“军团”只剩下三百来人。不仅如此,原先预计的水陆两面夹击已经完全破产了;在防狄军加入横渠叛军的阵容之后,大征服者科图兹只得放弃重新攻占嘉雯费格那的计划,将他的舰队用于封锁附近海域,以保证那些横渠叛军的小船无法在太平半岛登陆。
她手中剩下的所有筹码,就只有这三百人。
为了笼络住剩下的人,嘉雯也只得释放更多的善意——对一名纯血精灵来说,一抹浅笑已经是非常大的善意了。
“护民官阁下,我们就这样等着吗?”
“如果那位张嗣师大人能意识到现在情况的严重性,他就会来邀请我们。连我们这里都已经充满了谣言,那么青牛府城内会怎样?”
吃着锅盔的军官们纷纷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来,横渠起兵的传闻已经以飞一般地速度沿着魔法网络传遍了整个道国,每个人都听到过这些传闻。哪怕是这个卖锅盔的老板,恐怕也听过“真正老张家的大小姐要打回来啦!”的消息。
“不过,那支庞大的防狄军居然一天就投降了?在防狄堡的时候,那看起来还算是支像模像样的军队啊。”吃了几口酱肉后,赶回来的那位准精灵忍不住感叹道。之前在防狄堡的时候,他也和嘉雯一起去见了那支军队的将军。
嘉雯抿着嘴解释道:“你们要觉得那位朱将军是因为先锋被歼灭了才投降,那就太低估他了。从一开始,他恐怕就抱着不得已就投降的念头。”
“这要怎么说?”
“那位朱将军是个极其看重利益的人,他所选择的行动一定是……用你们道民的话怎么说来着?攻守兼备?左右逢源?他是那种决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的人,其实很好估计的。”
“也就是说,看似是派出最有战斗力的部队试探性一战,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想着把这些部队牺牲掉然后扭头投降了?”
“对,如果先锋赢了,那自然是忠于嗣师的部队全取功绩,他卖了人情;如果先锋惨胜,他好歹保存了实力;如果先锋惨败,那自然这就是给新上司的第一份大功了。”
“结果是第三种,他也果断投了那横渠一方……那位朱将军能把利益算到这个份上,还真是个可怕的人。”准精灵感叹道。
听到士兵们的感叹,嘉雯摇了摇头:“你错了。正是因为这种人利益算得太精,他们才容易对付。在我看到那位朱太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怎么行动,并以此拟定了我们的对策。真正难以对付的人,是另外一种——”
她还没说完,就听到有狂暴的马蹄声踏破寂静而来。
“嗣师传旨!肃静回避!”
听到这样的喊声,周围的道民立刻跪了一地,只有她们这一行人还端坐在座位上。有两个已经信奉了太平道的军官焦躁地站了起来,也想跪下,却被嘉雯挥手制止。
“居然来得这么快,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呢。”女护民官轻声赞叹道。
一旁的准精灵副官也坐不住了:“阿尔瓦雷斯阁下,要警戒吗?”
“应该……不必。”
那几骑马队在这小小的茶摊前停下,一时间将道路阻断得水泄不通。周围的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对嗣师大人的传旨队跪拜下来。
“奉代天行道嗣师之命!”那来人面白无须,身着华服,用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哪位是圣森雷嘉雯雷护民官大人?”
“原来是个宦官。”有名伪精灵军官小声说道,被旁边的道民军官使劲踢了一脚。
嘉雯·阿尔瓦雷斯站了起来,用有些高傲的语气回答:“我便是精灵人民与元老院任命的护民官,雷嘉雯。请问这位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那名宦官的嘴角一挑,似乎想发作,但他身边身着道袍的随从先开口怒吼了。
“这位是常侍大人!你这森胡狄女,怎能如此不知尊卑上下——”
嘉雯的脸色毫无变化,摆出一副“听不懂你这人类在说什么”的表情。
那名宦官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名道袍随从立刻安静下来。“不必和她们争辩。嗣师道旨要紧。敢问雷大人,是你用千里传信法寄来两封警告信的吗?”
“正是。”嘉雯模仿道民的礼仪,拱了拱手,“相信嗣师大人已经看到了。”
“很好。”那宦官点了点头,“请带上您的亲卫随我来,嗣师想要见您。”
嘉雯一抬手,示意众人都站起身来,“去营地牵几匹马过来——”
“不必了。”那宦官又道,“你们有九个人。腾九匹马给他们,嗣师急着要见到他们。”
他一下令,身后的护卫马队就有九人跳下马来。那位中官随口吩咐他们自行返回驻地后,便上马带着护民官一行人返回青牛府。
“竟然紧追着我的信使就赶来了……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啊。”嘉雯跨上马去,低声对身边的同伴说,“看起来,这位嗣师大人可要比那位朱大人难对付多了。”
“我倒是不这么觉得……”准精灵明显对面前的宦官有所偏见,“以阉人欺压勇士,这不是王者该有的行为啊。”
他这句话在众军官中引起了一片低声的附和,那两名道民出身的军官赶紧示意大家噤声。在圣森,虽然纯血精灵们也有家奴,但不同血统贵族阶级之间的高低是明确的,绝不会有家奴借助主人之势凌驾于圣森公民之上的情况。
“但是这个人不是为了眼前可见的利益而行动,而是为了更大的目标而行动。那意味着,他的行动要难以估计得多。各位,我们要小心翼翼地应付这位东方的帝王。”
三个小时后,将近傍晚时分,在迷蒙的小雨中,她们到达了青牛府。
那还是精灵女护民官第一次见到青牛府。脚下的冲积平原上全是农田和水渠,连最小的山丘也没有,一直绵延到青牛府脚下。能看到巨大的白色城垣横在地平线上,在雨雾中反而显得更加巨大。这座城池恐怕有十个以上的城门,同德兰、伦尼、华京是同等级的巨城,如果硬攻起码要有十万人才有希望攻下。
城门处的守兵异常紧张,如临大敌,领队的常侍验过了身份后才放行。嘉雯留意到,这一个城门的守军明显分成五、六组不同派系,几个操着不同方言的军官各自管制着自己的手下,彼此之间不交流,只是在放行时吼叫一番。
“防狄军易帜对他们的影响比想象中还大。不是对部队的忠诚完全没有信心,不会这么部署的。”嘉雯暗自判断道。
作为千年古城的青牛府城内比想象中要混乱一些。穆雷曼风格的圆形、弧线形建筑和太平道的道观、修士塔毫无规划地连在一起,构成了街道、里弄和巷坊。能够容纳骑士和马车通行的,只有从各个城门通向中央的太平宫的御道。嘉雯一边留意着街道上的士兵和修士的数量,一边暗自在心中计算那个惊人的数字。
“就算没有六十六万,十万怕是也打不住吧,起码相当于二十个军团了……”
在宫门前验过了身份,护卫那名宦官的骑兵四散奔向本部,他们中的大多数竟也奔向不同的方向,只留下那名常侍宦官和两名随从宦官。
守卫宫门的禁军喊着号子,慢慢打开巨大的宫殿大门。
“代天——行道——讨逆——”
“万世——重开——太平——”
嗣师的近卫军用拖长的声音一边开门,一边用手中长枪的枪柄反复敲击着地面喊着口号。嘉雯身后的军官们都被这种气势震慑了,只有纯血精灵的嘉雯面色如常,仍然能和身边的那位宦官谈笑。
“敢问常侍先生,嗣师大人准备在哪里召见我们?”
“主上在金铁观。”
一进了太平宫,那位宦官说话的声音也没那么高亢刺耳了,而是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
“金铁观?是铸造魔法物品的地方吗?”
闻着整个太平宫中飘扬着的熏香和香料的味道,嘉雯随口问道。
“是讨论军国大事的地方。”宦官带着这些好奇的外国人绕过了一栋又一栋巨大无比的大殿和道观,“老君宫是祭祀的地方,太极殿是正殿召开祭酒大会的地方,丹鼎观是研习炼丹术的地方……”
终于,一行人在一座按圣森标准同样巨大无比的宫观前停下脚步。
“圣森来使,护民官雷嘉雯,雷理拓之女已带到,待主上召见!”
那名宦官拉长了嗓音喊道。很快,就从里面传来了回答。
“嗣师大人召见雷嘉雯!”
“不需要我和我的近卫放下武器吗?”
“在嗣师大人面前,没有必要。”那位宦官骄傲地回答,“进入太平宫完全没有必要卸下武器。在太平宫内,无人是正道之敌。”
“但愿如此。”嘉雯·阿尔瓦雷斯小声讽刺了一句,平静了一下呼吸,昂首跨步迈入殿内。
在她的想象中,本以为会见到一位典型的东方式帝王,端坐在高高的天师椅上居高临下地命令他人。
实际见到的嗣师令她吃了一惊。
在这间金铁观内,摆着一张巨大的沙盘,上面用沙土拼成了穆雷曼道国七大行省的地图,山川城塞尽在其上。一名眼窝深陷,面色发青的干瘦中年男子身披道袍,头戴有明黄色饰带道冠,站在沙盘旁边,正指挥着几名道士往上插旗帜。
他看起来和周围的修道士十分类似,只有头冠和道袍上的饰带不同。但那一股惊人的、高段施法者特有的气势绝不会让人认错人。在见到这个男人的一瞬间,嘉雯就断定,他一定是上清宗座,统御太平道国七大行省数千万道民的嗣师张复土。不管他的统治能力如何,身上那股异于常人的宗教狂热绝不会错的。
“炼金术士的脸相吗?”
虽然张复土的长相显得有些病态,但嘉雯可不会因此轻视于他。不管是人类还是精灵,资深的炼金术士和炼丹术士往往会因为长期试药产生一些副作用,这种脸相就被称作“炼金术士脸”。
她拍了拍同来的准精灵翻译的肩膀,示意他同步翻译自己的发言。
“圣森人民和元老院委任的特使和护民官,嘉雯·阿尔瓦雷斯见过嗣师大人。”
“来的很快啊,雷女士。”
张复土转过身,用深深凹陷的眼窝对着嘉雯。他那双眼窝深处的眼睛,就彷佛鹰的眼睛一般,散发出两点厉芒。那种宗教狂徒一般的眼神,嘉雯只在洪里那斯提的太阳神副总主教身上见到过。
“听闻嗣师召见我们,自然是毫不耽搁地立刻赶来了。抱歉营地扎在若水河畔,赶过来花了一些时间。”嘉雯·阿尔瓦雷斯都有点承受不住那种压力,向后稍稍退了小半步,提起裙子的裙摆行了个屈步礼表示歉意。
“我说的不是这个快。果州租界腊月十二沦陷的,迄今不过十六天。”张嗣师袍袖一挥,报出几个日期,“你们从旧果州府只用了十六天就率军赶到这里,中途几乎没有一天停留。”
“是的,嗣师大人。”嘉雯暗自心惊。她所听说过的所有传闻里,都说这位张复土大人只是个狂热的太平道徒,几乎没有常识和理智可言;但面前这位在沙盘前侃侃而谈的人,分明是一个令人感到心惊胆战的暴君——或者说名君。
这个人不注重眼前利益。或者说,他到底注不注重利益,嘉雯都无法判断。圣森每天都在上演着利益交换的政治游戏,但一个像张复土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游戏对手。
“而且你,雷嘉雯护民官,在离开我的防狄堡的时候,就不惜冒着影响贵我两国邦交关系的风险,寄来一封被我的辅师们称作‘挑拨离间’的信件,对吧。”
“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