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 (八)
他手一松,她的手收不住势子,他抬手,没有再去抓她的手腕,而是捏住了那剪刀。狠狠的捏住。剪刃开着,角度变换,他的掌心,立时生出了一股疼。他眉都没皱。从她手里将剪刀拔下来。攥在手心里。
他站在她身前,看着她浑身发抖。
“阿端。”
“别这样叫我。”她声音沙哑,“别这样叫我了。你不配。”
爵这是,最亲最亲的,最亲最亲的称呼。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或许,从不曾是,但,也绝不再是。
“佟铁河,我,不欠你什么了……”她平抑着自己的呼吸——疼,忽然的疼,让她冷汗直冒;她心底里一股意识钻了出来,不由自主的打着寒战;不能这样,她不能这样。
滕“我回来……”她终于是转了身,往门口走去, “我是要跟你说……”
她扶着书房的门框。
“离婚。”他背对着她,吐出了这两个字。
死死的沉默。
她的指甲,都要抠进木头里去了。
“是。”
他的手攥的更紧。那利刃往皮肉里,更进一些。疼,更深一层。
“佟铁河,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要问的。问清楚。不留了。
佟铁河的掌内,湿黏黏的。他松一下手,再紧握一下。血肉模糊的。
“问吧。”他额上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汗。
“当初……你肯娶我,不止是因为我像她吧,还有我妈妈……当初,她提供了什么条件?”她看着走廊墙壁上的油画。那金色的画框,在灯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芒。
都是她最亲近的人。
他仍是背对着她。她的问题,令他有些窒息。
迟早的,迟早的都会面对。
就在不久以前,她瞪着他,说他,没有好处的事情,是不做的。
她心目中的他,是这样的。
她早就看轻了他的。
不差这一点。
掌心的疼痛似乎已经消退。他感觉不到了。只是略低头看看,深褐色的地板上,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无声无息的,有那么一小摊湿润。只是一丁点儿罢了。
他说:“景自端,泰和国际,是你的嫁妆。”
“好大的筹码。”他话音一落,停了片刻,她笑出来,眼里干涩,流不出泪来的时候,可以笑出来。“这些年……难为你了。从此,不必了。”她没有再停留。这个地方,她不能再停留。留不得了……她如何还能再多呆一秒钟?她景自端……在这里……这里……哪儿还有她的位置?她的家……她的?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消失了。手一松。那只雪茄剪,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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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端走的很稳。
她不跑,不跳。每一步,都很稳妥。
她换好了鞋子,将那双拖鞋整整齐齐的摆在了鞋柜里,关好了门。
大门一开,门外清凉的风吹过来,夹着细雨。竟然又下雨了。她扬了扬下巴,雨滴扑面。头顶的八角宫灯,光彩照人。她看了两眼那宫灯。嫁妆啊……这也是她的嫁妆。
她走了出去。
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她只当那是听错了。
不会了,这里,不会有人再叫她。
她加快了脚步。
穿过树林的时候,她脚步更快。
还是听到有人在喊她,“阿端……阿端……”
她没回头。
她也不知道这样子走出去,要走多久、要去哪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她一定要走掉,走的远远的……
出了大门,她站住了。
只是千分之一秒的愣神,她几乎是立刻的,抬手握住了嘴巴。
街边的路灯下,惟仁,正靠在车边,吸着烟。
惟仁。
她叫不出声。
惟仁抬头。手里的烟,被他下意识的掐断。
阿端?
她朝他走过来。
她还是刚刚进去时候的那副打扮,可是,走近了,他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惟仁惊痛。
“阿端!”
他看着眼前的自端。
自端越过了他身边,绕到另一侧,她上了车。
“阿端!”惟仁跟过来。
“上车。”她盯着前面,已经启动了车子。惟仁皱着眉,心跳的急切。他来不及想太多。她这种情绪,他是不可能让她开车的。
“坐过去。”他说。
她没动。
“阿端,坐过去。”他托着她的手臂。她在发颤。“你若是不听,我就把你拉下来了!”
自端咬了下唇,坐到了另一侧。惟仁很快的上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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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启动的一瞬,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大门里追了出来。
他看一眼旁边的自端。
“开车。”自端声音清冷。她的眼睛,盯着后视镜。然后,她移开了目光。
惟仁没有发问。刚刚送她进去时隐隐的不安,现在,都化为了现实。他很快的将车子开出了这条私家车道……
佟铁河看着在雨中风驰电掣而去的车子,站住了。
手里握着伞。
雨水渗到手的伤口上,钻心的疼。
他握紧了手……
缓缓的,他转回了身。
陈阿姨,站在门口,看着独自回来的铁河,“小铁。”她心疼的看着铁河,白色的浴袍上,沾了点点的红。她低声, “受伤了!”
他只是把手里的伞,丢在了门口的伞架上。
陈阿姨盯着他的手。
他只是摇了摇头,上楼去了。
佟铁河走进了自己的套间。他推开卧室门。室内,只开了一盏壁灯。他瞥了一眼他的大床,空荡荡的,平整依然。他走进衣帽间,将已经淋湿的浴衣换掉。手掌上的伤,在慢慢的渗着血,他看着。暗红的液体,顺着掌心的纹路,向下走。他往卫生间里去,那里有药箱。里面开着灯,有浓浓的酒味,还有酸腐的气息。他打开上面的柜子,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带红色小十字的药箱,他抬手去拿,忘了这是受伤的那只手,碰到药箱,他的手颤了一下,想要抓住已经来不及,药箱“哐”的一下落在地上,巨响。
他看着掉在地上的药箱。蹲下身去。
“嗯……”
他抬了抬头,看了一眼正前方。
宽大的按摩浴缸里,自飒从一堆毛毯里抬起了她那颗棕色的头,短短的头发,鸟巢一样搓的乱七八糟的在头顶,她迷茫的看着铁河,只一会儿,便又倒下去,后脑勺刻在浴缸边上,她“啊”的一声叫,好久,她猛的坐了起来,瞪着眼,还是有些迷糊。她慢慢的转过头来,抬起手,揉着头发,“我怎么……睡这儿了?”
第十章 茶与酒的涟漪 (九)
后脑勺磕的疼,脑门儿也疼,像是被重物砸了一样。自飒的脸涨红着,眼睛也是红的。她的脑子发木。在浴缸里团起了腿,抓着头发……身上是一条深蓝色的毯子,厚厚的,很沉。她扯了扯。每一个动作,都缓慢。像是放慢镜头。
她的意识在一点一点的回来。
“好渴。”她咂了咂嘴。嘴巴里有股子怪味。“我吐了?”她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佟铁河。
佟铁河坐到了浴缸的大理石台阶上,背对着她,药箱放在一边。一小瓶消毒药水打开,对着右手上的伤口倒去。
爵痛感尖锐。
他抿着唇。额上冒了汗。
自飒目光有些呆滞,看着他拿起纱布缠绕在手上,看了一会儿,她凑近一点。佟铁河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伸手将她的头一把推开。
滕“臭死了。”他眼皮没抬。
自飒慢慢的眨着眼睛,抓了抓脖子,好像起了疙瘩,痒——这么好的酒,喝了也会过敏?
她掀开毛毯,摇摇晃晃的,从浴缸里爬出来。四处都是硬硬的,睡的她全身像被打了石膏。她差点儿跌在地上,佟铁河伸手,扶了她一下。自飒站稳,光光的双脚踩在地上,抬眼看着镜子——黑色的丝袜,破了一只洞,露出膝盖来;短裤卷着;上身,细细的吊带衫……她歪着头,看着佟铁河,“喂!”
佟铁河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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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飒抓着头发,“口渴。”她闷声说。
铁河看着她,“那就出来吧。”他把药箱丢在一边,径自出了卫生间。他走出卧室的时候,蹭到到一个东西。他站住了。
是自端抱着回来的teddy熊。
只是停了停。他没有弯腰去捡。越过去,走到饮水机那里,拿了一只玻璃杯。盛了一杯冷水。他一口气喝了下去。
要是她在,给他盛的水,不会是这个温度。这么凉。让他的胃,在冷水落肚后,体味冰刺的感觉。
他回了下头,看到自飒捡起了那只teddy熊。她已经套上了毛衣 ——她的酒实在是喝了不少。她喝了酒,会出很多汗,会手舞足蹈……然后会吐在衣柜里。衣柜,要不就是人家昂贵的衣服——他另拿了只玻璃杯,盛了冷水给她。
自飒没接水杯,她提着那个熊,“这是怎么回事?”
她脑子渐渐清醒。
只是下意识的,环视四周。
她走过来,把水杯拿在手里,忽然的贴在脑门儿上,冰一下……
她能记得的模糊的片段,就是他凶狠而灼热的气息……她打了寒战。
“铁子,你别告诉我……”她脑子里闪过可怕的念头。
佟铁河继续喝着水……
她坐在他身边,混乱而忧伤,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突然间挑动了他心湖的波,那涟漪一起,淹没了他。
她问,自端看没看过你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他还有什么样子,没有在自端面前展示过呢?他想着。这么久了,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了……他一边喝酒,一边想着,他给自己营造了这样的私密空间,偶尔,消磨一下时光,清净一下头脑,他一个人坐在酒窖里的时候,甚至能听得到酒桶里的气泡那细微的爆开声音。
自端是进来过的。只有那一次。
那天晚上他心烦。因为故园的项目,有个环节上出了点儿毛病。他进去只一会儿,拿了一瓶酒,刚要出去,就看到她出现在门外,拿着电话,翘着脚,仰着下巴,越过那磨砂玻璃,在透明处,对着他比划,是妈妈的……他拎着酒瓶,看着她。因为跑动,她面颊绯红,微微喘息,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可是再急的话,她也是柔声细气的说……他把门开了。
“妈妈电话……”她把电话递给他,等着他出来。
他接过电话,对着电话里说:“妈,我这会儿忙着,等下给您打回去。”他按掉了电话。看着她在门口站着。
“你忙就……”她话没说完,他伸手拉了她一下。
门在她身后阖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里面。她有点儿局促。空间一闭塞,光线暗淡,又极安静,很容易让她局促不安。
“我是不是……”她看着那显示湿度和温度的数字,“我先出去吧。”
他从酒柜里往外选着酒,拿出一瓶,往木条桌上放一瓶,看她一眼——她应该是觉得有点儿冷。她穿的少了点儿,一条烟色的丝质裙子,从下往上,颜色渐浅,像一股烟升腾起来,衬着她肌肤越发白皙——她抚了一下手臂。
“等一下,帮我个忙。”他指着那张木制的高脚凳,她坐下来。裙子本来齐着膝,她一坐下,收上去一大截儿。她立即发现了,烫到一样,从凳子上下来。脸立即就红了。抿了下唇,才又坐下,只是半站半坐。他只瞄了她一眼。
他拿了玻璃杯来,每一瓶都倒了浅浅的一点儿。六杯。
她看着。
“选出你最喜欢的一款。”他站在她侧。很近。她应该是刚刚洗过澡,肌肤似是挂了一层水膜一样的润。只有淡淡的香皂味。他慢慢熟悉起来的那款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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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帮这个忙?”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似乎是觉得他站的有点儿近,她身子稍稍往旁边移了一点,想要不着痕迹。
“嗯。”他很郑重。她看着他脸上的神色。
他一早看出她的意图来,只纹丝不动——她那酒量,就是飒飒说的,听见酒字就要醉的……他催促。
她似乎是觉得,不帮他这个忙,今天是不能早些出去了。
他给她在手边放了一杯清水。
她看着,从左手边第一杯拿起,“只要选我最喜欢的?”她问。
“嗯。”
“不需要说理由吧?那我说不清楚的……”她将酒杯凑近了唇边,后半句那声音经过酒杯内的回旋再传出来,有点儿变化,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他绷着脸上的表情,点头。说,喜欢还需要什么理由。
她只是轻轻的抿了一点点。舌尖轻舔唇角。粉粉的唇,粉粉的舌尖,暗红的一点酒液……她大大的眼睛,眨呀眨的。然后,她喝了一口清水。轻轻的皱了一下鼻子。接着拿起另一杯。其实只有一小口,她脸上便开始红了。
到最后一种的时候,她粉唇一嘟,嘟哝了一句什么才拿起来,然后,她尝了一口,刚要放下,又尝了一口,这一口,把细长的杯子里那一点点都喝下去了。
第十章 茶与酒的涟漪 (十)
“嗯。” 他接过杯子。手边的那瓶酒拿起来,barbarosco,他看着。“再来一点儿?”
她摆手,“完成任务了。”她笑了。脸上有一点红晕。
他又倒了一杯,拿到她面前。
她拿在手里,没有喝,只是看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爵他正在看瓶贴上细小的西班牙文,听到她问,他顿了顿,“嗯。”
其实,好多了。看着她,他烦躁的心慢慢的安静下来……只是另一股躁动又起来了。他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混着几种酒的味道,有点儿不清不楚。她细白的腿,斜千着。脚上一对绣花高跟的缎面拖鞋,黑色的,绣着芙蓉花……她坐着,端庄娴雅,就算是一动不动,周身也像是有一股气流……慢慢的,把他卷了进去。他伸出手臂,将她搂在了怀里,她被他这样冷不丁的一扯,手里的杯子应声落地,她一只手有点儿慌乱的按了出去,不知道是按在了哪个位置,只听得稀里哗啦的一阵响,桌子上的酒杯和酒瓶,连环撞击,纷纷滚落。
“哎!”她低呼。
滕她的清水芙蓉面,就在他眼前,他亲了她一下,在唇边。有酒香。她的手,一下子撑在了他的肩上……那是他们刚结婚不久吧,对他的亲近,她的反应总是生涩的厉害;生涩,推拒……让他焦躁,仿佛自己是令她生厌的病菌。
他暂时的松了她,她跳起来,他更快,一把抱住了她。转了个身,他将她抵在了墙上。有点儿急切,他的行动很快;可她的手,在凌乱挣扎中,按在了他的手上。
“别……” 她声音低,几乎是带着哭音。
他没停。她的身边就是控制器,他空出一只手来,把灯关掉了。室内一片黑暗。远处,透过磨砂玻璃门,地下室走廊上的灯光透进来。他看得清楚她脸上的惊惧。他的身体,紧贴着她的,密密的合着,她柔软、柔软的身体,渐渐的绷紧了。
他低头,啃咬着她颈下的一点,她抓着他的衬衫,使劲儿的扯着,她怎么就不知道,她这样,只会让他更急切?他的手,将她的裙摆撩了上去……
“阿端……”他轻轻的在她耳边唤着。
她的鼻息,喷在他的颈间,让他酥麻,让他战栗;可耳边,竟是她细碎的啜泣。他停不下来,这会儿,他停不下来……
过了好久。
他轻抚着她……她难受。他知道,每次,每次都是这样。他会让她难受。试过了,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她,还是会难受。
他抱她在怀里。
不是环境,不是方式,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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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抱着她,抱着……
就是那一次。她在这里。
她说……进了这里会头晕吗?所以,再不敢来?
他也会的。会想起她清甜的气息,会想起她酒后微醺的面孔,美的让人心颤,让人失控。
他喝着酒,那样的心颤和失控,久了,是会把人的意志弯折的吧。他觉得他是越来越软弱了。在对着她的时候。什么时候,他成了会犹豫的人?
他祖父说,小铁躁性,人家都是看三步走一步,他肯多看一步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