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玉淡淡一笑,只是目不转睛盯住他不放,恰似看不够一般。心下痴情泛起,眼里也闪出光亮,一时忘却自身危难,反怜惜问道:“哥哥近日可好么?”
世贞微微点头,心中话语上涌,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两情如醉,紧紧注目相望多时,柔玉又含泪叹道:“哥哥总算来了,我们寻你寻得好苦哇,我这一病,又寻你不着,害得翠荷妹妹,也受了许多苦楚。”翠荷勉强一笑,近前劝道:
“小姐怎说这些,只安心养病便是了,今日王家哥哥一来,一切便全都好了。”
柔玉闭目喘息一阵,又睁开眼睛,痴痴望他一会说道:“你替我在背后垫个枕头,待我坐起好好说话。”
世贞扶她坐起,垫好枕头,见她情深,益发感动说道:“只是世贞不好,害妹妹受了许多苦楚。”
柔玉听不得这话,心下一热,竟就势依在他怀里,鸣咽说道:“我心已属哥哥,若是生不能相聚,便是死也要相随了。”世贞心下热浪涌动,喉头便咽、半晌劝道,“妹妹有病,且莫哭坏身体。”
柔玉在他怀里拭去眼泪,破涕为笑,道:“我哪里是哭,只是高兴呢!哥哥,我们今日便可去么?”
世贞瞧她苍白憔悴神气,安抚劝道:“你身体病弱,还须养息几日,待康复之后,我们便同走。”
柔玉心急,巴不得立时随他去,一刻也不分开,便欲挣起身子说道:“我只是受些风寒,本无大病,便今日就走,也可下床了。”
世贞慌忙把她按住,劝道:“便是下得床,也走不得,还要调养几日,待能吃得东西,气力强壮时,方能远行。想那京都千里迢迢,要走一两个月功夫,你这样哪里行得?”
柔玉想上一想,兀自笑了,稍停说道:“只是我等不及了,便是一刻也熬煎不过。”
世贞见她累了,劝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两人四目合情,久久相视。正是:
万缕柔情千分娇,一点春含豆寇梢。人间相思皆如此,不辞凉月坐深宵。
且说三人谈得忘情,不想其所在,也忘记本是乔装改扮的身份,只是哥长妹短,倒把帘外偷望的店家,看得傻了。抓耳挠腮,好生诧异。暗寻思道:“当初他二人来店,只道是寻亲访友,都是书生打扮。今兀地变成两个雌儿,原来是偷偷勾得风流公子来我小店野合相会。如此看来,这定是哪个老爷家的小姐丫环随人私奔。我若知情不报,待到日后事发,少不得受此牵连,也好,待我报与她家知道,若得许多银两赏钱,怕不比在这小店忙碌数日要强得多。”想到这里,便咳嗽一声,挑帘而进,又是送茶,又是问饭,赔笑脸献殷勤,也不提讨账之事,反倒找一洁静房间,劝得世贞歇宿下来。诸事毕,方才回到内室,唤出女儿商议。
那女儿唤作荔枝儿,年方一十八岁。虽是乡野之人,倒也出落得水灵俊秀,甚是伶俐精明。平素只帮爹爹照料店面,那老儿看她也恰似掌上明珠一般。荔枝儿见过爹爹,问道:“爹爹唤我有何事?”
店家望定女儿,却只是笑,半晌方道:“我儿,买卖来了。”荔枝问他何事,老儿又不肯讲。荔枝儿性发,调转身子,撅起嘴儿欲去。慌得老儿连连喊道:“我儿莫走,我儿莫走。”待荔枝回转身子,方才如此这般,悄悄叮嘱起来。荔枝听他言语,先是惊讶,继而跺足,羞得掩面说道:“这,这如何使得?”老儿瞪起眼睛说:“若是我眼力佳时,如何用你?”随后又千哄百劝。荔枝儿仍是不信,嗔道:“哪个便如你所猜,只是你自己没生好心罢了。”老儿发急道:“女孩儿家晓得什么?我是过来之人,便走的桥,比你行的路还要多;若不成时,便抠出眼珠当泡儿蹦给你看。”荔枝儿半信半疑,不再言语。只因这一番话语,正是:
无端窥破鸳鸯扣,欲调鹦鹅入樊笼。贪心难持方寸乱,长舌搅起风雨惊。
是夜三更时分,夜静风轻,帘外残月凄迷,窗上竹影扶疏,屋内幽光微晴。
荔枝儿掩衣起床,也不点灯,静坐谛听一会儿,但闻客房内酣声微微起伏,甚是清冷寂静,便忍住怦评心跳,蹑手蹑脚,溜到柔玉房前。原来白日作下机关,此时弄根棍儿,轻轻一拨弄,这门上吊扣先自落了。待轻轻推开道门缝,从那缝隙看时,心下一惊。险些叫出声来,果见一男一女,同榻而卧,只横盖一床被儿,四条腿儿相叠错,各露出小半截来。荔枝儿眼见奸情,转羞作怒,砰地踹开门儿,喝斥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在我店中不顾廉耻,做这偷鸡摸狗之事。”榻上二人闻声惊醒坐起,却并不曾脱衣。那女子揉揉眼睛,残梦迷离,幽暗之中,认出是店家女儿,起身问道:“姐半夜至此,却有何事?”
荔枝几不敢看那榻上男人,只将眼睛盯住那女子斥道:“偷了鸡儿,摸了狗儿,又要提起裤儿充好人,你们作的好事。”那女子神情诧异,道:“店家姐姐何出此言,但请坐下,有话好讲。”嘴里说时,便一手扯住她胳膊,拉她同到床前坐下。
荔枝儿又羞又气,只道拉她下水,同做一伙,掩其奸情,便愤愤挣脱胳膊,道:“休要无耻,放老实些,只将你二人奸情,从实招来,要敢刁赖,我便喊叫起来,唤人将你二人绑了,一同拿下送官问罪。”
那女子听她言语,惊讶片刻,却不慌乱,反哧地笑出声夹。一面点上灯烛笑道:
“姐姐果真英雄,只是错认了人,怎将两个女儿家捉起奸来?”
荔枝儿借烛光看时,却见那床上公子,也笑出眼泪儿,正自狐疑,却被身旁女子乘她不防,一把推至床前笑道:“店家姐姐且不要伯,看看我家相公是真的还是假的。”荔枝欲待恼时,却见床上公子除去冠巾,露出满头云髻翠钗,端的一个艳丽娇娘,倒痴痴看得呆了。惊道:”呀,原来是位天仙,比这位姐姐还要好看。”女公子扯住她手儿讪讪一笑,唤道,“翠荷与我和店家姐姐斟杯茶来。”
翠荷献上茶来,递与荔枝儿一杯,笑道:“只怕店家姐姐夜里孤独,想找个公子作伴,便撞到我们房里,生出这许多事来。”荔枝儿先自羞红了脸,心下自怨爹爹贪财生事,倒弄得自家槛尬难堪。端着茶杯,却并不喝,直盯盯又望柔玉半晌,好奇问道:“姐姐如何这般打扮?”
柔王倒喜她娇憨野性,便不相瞒,一一将身世对她诉说一遍。
荔枝听说是昆山顾老爷家小姐,慌忙起身施礼相拜,羞傀说道:“哎呀呀,倒是我该死,眼拙识不得金枝玉叶,斑鸩识不得凤凰,刚才多是无礼,姐姐要生气,便骂上几句,打上几下,只是莫当我是坏人就好了。”柔玉见她性直,并不见怪,反当一件趣事,与她笑谈起来。正是:
暗窥鹊桥渡双星,误将自身坠瑶宫。梦醒不见巫山客,空留明月笑春风。
但说那店家老儿,一夜不曾睡,只是捺下性子,等候女儿佳音。初时听得女儿入房责斥,心下半惊半喜,拍掌笑道:“此计成矣!眼见捉得双双在床,不怕他二人抵赖,况且都是大家出身,哪里不顾脸面,便讹上他三两银子,也不怕他不依。”后来渐渐听得动静细了,只当是讨价还价,忍耐片刻,只不见荔枝儿出来,反听得三人窃窃笑谈之声,心中猛地一惊,拍额叹道:“天老爷,错了,错了!想那荔枝儿,也是情窦初开,定是被那两个好人哄骗,入伙做成一团儿了。”
越想越乱,心下叫苦不迭。一时火气攻心,欲将闯进门去,将那奸夫淫妇并小贱人痛打一番、又觉不妥,天下哪有老子捉女儿奸情的道理?胡思乱想无良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煎熬多闲,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路哧哧偷笑,正是荔枝儿走了回来。只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神意儿甜甜蜜蜜,老儿越看越是不假,越看越是当真,一时怒从心头起,一句话不曾说得,先抡起老大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向她脸上扇来。那荔枝儿不曾提防,哪里躲闪得及,一时被打蒙了,只觉脸上热辣辣火烧火燎,眼前金星乱晃,跌倒在地上,半晌惊醒问道:“爹爹却是为何?”
那老儿恶气未消,只是挥拳吼道,“小贱人,你做的好事,丢尽祖宗脸面。”
荔枝儿犹自懵懂,含泪说道:“爹爹却是为何?”
老儿也不直说,只把手掌一伸:“你只把银子与我拿来。”荔校儿如梦初醒,嗔怨叹道,“爹爹错了,哪里有什么银子。”老儿憨气益盛,喷着唾沫骂道:
“无耻贱人,白白被他人沾了便宜,却一两银子也不曾拿来?”
荔枝儿听得这话儿,恰似劈头雷击一般,竟跳将起来,怒目而视,步步逼向老儿,又是羞辱,又是恼恨,哽咽在喉,泣不成声,半晌方道:“你,你——便是猪狗,也还知些情意,你财迷心窍,只把银两做爹娘,哪里认得女儿,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老儿见荔枝这般光景,反倒呆傻起来,一面连连退步,一面赔笑央告道:“我儿这是何必,有话好悦,有话好说,爹爹错怪了女儿,也是为孩儿着想。你只说那客房中男女,竟是何人。”
荔枝儿含泪哭泣只得说出小姐两人遭遇。老儿听罢,半晌不语,望着那灰蒙蒙屋顶思忖片刻,却又扑地一笑,转忧为喜。心下想道:“原来这两人,却是私奔的小姐丫环。如此看来,他家中定是不知,一定四处派人寻找。且喜那昆山离此不远,我若告知他家中,自然得许多赏银,也不枉教我费了心机,委屈女儿一场:”想至此处、便又赔下笑脸,打着自己嘴巴,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哄得荔枝儿消了气,自去房中歇息。
次日清晨,那老儿多了个心计,只不告诉女儿,假说进城办些菜蔬,嘱咐她照料好店面,竟往昆山而去。正是:
世间清意有多重,只认金钱作爹娘。
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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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慕风流青楼题诗 弄权术官衙设计
且说那店家老儿瞒了女儿,竟往昆山而来。到了顾府,恰逢全家乱作一团。
原来先是那家人从苏州回来,将如何拜见徐知府,如何酒楼遇翠荷卖唱,以及如何遇见王世贞,知府怕他权势,将翠荷与他私下开脱之事细述了一遍。那顾琼空费了许多银两,听罢大怒,将徐知府、王世贞、翠荷、女儿及家人统统大骂了一遍。夫人只是啼哭,却又无可奈何。
一家人骂罢、哭罢,又全部犯起愁来。眼见刚刚找到的踪迹又被放过,再到哪里去寻。知府只知受贿,却又不肯帮忙,料是再拜托也无益;若多派家人去寻找,又恐闹得满城风雨,有辱清白门凤。苦思冥想无良策,夫人益发哭得厉害,只骂那顾琼势利心狠,逼走侄儿,连女儿也搭上;顾琼自是心烦,火气上来,只道女儿死了才好,权当没有生养。唯其心疼之处,却是那千金所购珍画。正值心烦气躁,举家不宁之时,门上禀报有店家老儿求见,道是相告小姐下落。顾琼慌忙情进,将那老儿招进内厅,与夫人秘密相问。那老儿遂将小姐丫环如何装扮公子,如何生病在店,如何又引得一少年相公同来之事细说一遍。
夫人听罢,含泪问道:“我儿病得怎样?怎的便不肯回来?”
顾琼却是惦念那画儿,又伯这一两日便随世贞走掉,慌忙问道:“你可曾听那畜性说道几时还京?”
那店家老儿,只为索取银两,见两人这般慌急,正称心意!窃窃暗喜,信口说道:“那相公恰似心中有鬼,急急要还京,只是被我缠住,将那些好玩耍的地方说与他听,哄他留了下来。”
顾琼仍不放心那画儿,又忙问道:“你可曾见小姐有何私物赠那畜牲?”
店家老儿眨眨眼睛,摇摇头儿,稍思忖一下说道:“小姐欠我许多店钱尚不曾还,哪有什么物件私赠相公?”
顾琼也不再间,取出五两银子把与老儿作店钱。又取出十两银子说道:“敢劳店家费心,些须小意,权作杯酒钱,只是相烦留小姐在贵店多住几日,养息身体,日后自当重谢。”店家老儿见得白花花银子,恰似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称是,眼睛笑成条线,欢天喜地去了。
店家起身去后,夫人与顾琼私下计较,如何哄得女儿回来。顾琼兀自有气,冷冷说道:“待明日我亲自去时,怕她不肯回来?”
夫人慌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去还好,若你去时,女儿性烈,只伯又是逼婚,便是死也不肯回的。”顾琼道:“便多带些人,抬也要抬她回来。”
夫人仍觉不妥,郁郁叹道:“只是不好用强,若是世贞侄儿恼时,打将起来,伯是人再多,也不是他对手,况且事情闹大,满城风雨,脸面上也不好看。”顾琼闷闷不语,冥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计,如此这般,对夫人暗暗诉说一遍。夫人愣愣思虑片刻,无奈点头说道:“便是如此,也不可过急,莫把女儿吓坏,须待女儿病好后才行得。”
顾琼无奈应允,又怕三人近日走脱,便派一心腹家人去那酒店秘密监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人间父母本相亲,何故东西各离分?堪叹有情多不义,一生从此灭天伦。
却说世贞见柔玉日渐康复,心绪反渐渐沉重起来,时常思想,二人两厢清深,本是人生幸事,便是学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天长地久,也是美谈。只是表妹不该带那珍画至此,若如此走时,落个贪财骗画的名声,岂能说得清自?欲待送还,柔玉只是不依,惟恐露出行迹,节外生枝又惹出许多麻烦。前思后想,一时无良策,心下益烦躁。这日午后看看柔玉睡熟,竟自出外闲游,散起心来。
是时天色空蒙,细雨霏霏,信步所向,但见远山生烟,田野葱笼,竹掩茅屋,鹅戏清塘,狗吠迎客,鸡鸣生幽。更有溪水漏溺,渔舟横渡。酒旗飘风,尼庵空静,果然景致绝妙。不独山野如画,有那小桥野渡,也自动人,世贞一路行来,只觉身在画中行,处处景物幽趣宜人,花香扑鼻,顿觉心旷神抬,忘却一腔烦恼。暗自叹道:“难怪陶渊明等许多高雅名士弃官不做,独隐山野,想不到竟有这般雅致。领略这山野村凤,果真使人超脱忘俗。想那皇室森严景象,尔虞我诈之争,怎能同此相比?倘若长居于此,便是给我皇帝也不做了。”世贞信步赏景,细细品味那情趣,顿时诗兴大发,偏向枝尖儿凝香含幽之处,寻诗觅句。有咏海棠诗日:
重重新绿映酒船,绿娇红小不胜怜。且笑桃李情何在?只教春风慰眼前。
青梅虽好,又不及杏儿多情:
杏花墙外一枝横,半掩宫妆出晓晴。看尽春风不回首,宝儿兀自太憨生。
世贞正走,忽见前面林中一人,坐在一棵葱笼大树下面。那树根龙盘蛇走一般,甚是怪异。那人道士打扮,好生怪祥,手握笔纸,又不似读书。世贞暗自好笑。
咏打油诗戏道:
突兀盘龙坐,块然无与伍。梅妻尚安在,鹤子岂迷途?不知持何卷,恰似眉须古。
但问君所阅,或是井田谱?
男人闻言,突兀立起,怒冲冲说道:“哪里狂徒,如此无礼?”话未落地,却又转怒作惊,直直望着世贞,半晌方道:“君可是七子之贤世贞兄否?”
世贞听得那人呼得自己名字,亦觉-怔,见他道士打扮,思忖片刻,似觉面熟,却记不得是谁。
那人见世贞发怔,走上前来,以书拍其肩,哈哈大笑道:“人言元美兄七岁读书,过目便焚之,道是铬刻于胸。今日看来,却是谬传也,不然旧日好友,竟见面亦不相识,可记得你室中,尚挂有我画呼?”
世贞闻言大惊,上前紧执其手道:“恕罪!恕罪!果是旭兄,只是这副打扮,实在不敢相认!年兄如何到得这里?”
宋旭道:“你却问我,你如何竟也到得这里?”
世贞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到前面寻一酒馆。”
宋旭欲走,却又返身制止道:“想那山野酒家,有何情趣?今愚弟领你到个高雅去处,保管使你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乐而忘返。”世贞问道:“只是去哪里。”宋旭笑笑说道:“那个去处,既高雅,却又卑贱;极是繁华,却又冷清得出奇,公子王孙,人人望而生叹;宦门权贵,也只可望而不可及。兄长既是天下奇才,此地非你莫属。”世贞见他癫癫狂狂,半真半假,尽弄玄虚,却待不去,又被他拽住,竟往苏州城里而去。
原来这宋旭,却是当代丹青名家,号石门,嘉兴人,为华亭画派中自有创意者。山水之外,兼长画人物,曾于白雀寺画壁,名闻遐迩。善画巨幅大幛,颇有气势。在京都之时,与世贞交往甚密。今日郊外游春,踏山访水寻画,不想巧遇世贞,哪里肯放他?两人一路敝开襟怀,尽叙旧情,片刻功夫,已到了苏州城里。
二人入得城来,那宋旭竟把王世贞拉扯到一条烟花柳巷。王世贞豪杰侠义,一向不重女色,见是这等寻欢取乐所在,哪里肯去,停足说道:“年兄差矣,朝廷腐败动乱,世贞只是访亲避难,哪有这等闲心,不要强人所难。”
宋旭紧紧将他拉住,只是不放,狡黠笑道:“兄长适才嘲笑小弟,其诗倒也不错,何得至此生畏?莫不是江郎才尽,一世英雄,敌不过一烟花女子?”
世贞笑道:“兄长倒也会嘲笑小弟,莫不是请我来此,与那烟花女子对诗?”
宋旭一副认真模样,故意以话笑激:“兄长若对得过那女子,倒是不错了,只伯败在那女子手下,倒教你我兄弟无脸面,空负一世盛名。”世贞问道:“那女子却是何等之人?”
宋旭说出一番话来,却也叫世贞吃惊不校原来那女子,乃是拥芳楼一绝色名妓,唤作婉云,生得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虽是烟花之身,却一身贵气天香,超凡脱俗。
宋旭眉飞色舞,说出这女子许多好处,又道:“风尘女子,若只道其明秀婉丽,艳质娇姿,雪肌玉肤,容光辉映,只不过是色情之好,却也不足为奇。难得的是此女天生贵姿,毫无俗气,皎皎如圣杰,凛然不可犯。且又天资极是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歌舞吹弹,无所不精,真真是女中之本,才中之杰。”
宋旭尽将她绝世姿客、倾城佳色说与世贞。又道只因她有诸般超人的绝艺,因此艳闻闾巷,轰动全城。但有那王孙公子,显宦权贵、风流雅士、来往商旅,皆慕名而来。整日间门前车水马龙,人如蚁聚。只是那婉云,自到这拥芳楼后,却是眼大心高,高傲不可一世,不管何等客人,概不接待。却说那鸨儿自家有这等好货,怎肯让她闲着?起初见她不接客,还是好商好量,后来便打骂了几次,无奈她誓死不肯。那鸭儿眼见得有客愿出百金梳弄她,也有愿以千金为她梳弄后赎身的,怎不眼红?急得眼里出血,又打又骂道:“任你是天仙,到了老娘门上也要接客!放着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接客,叫我衣食何来?喝西北风去?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肯破身,我便打死了你,横竖买你不是看的,不为我赚钱,养你有何用。”婉云誓死不肯破瓜,打得凶时,只好无奈含泪说道:“若要我接客,亦是容易,只是不得人我寝室,须在外房备有纸墨书画,凡有见者,但命丫环持我所题诗画让其相对,对得上者,方可相见;对不上者,只为他唱得一曲,备酒菜款待后便去。”那鸭儿见她如此说,甚觉好笑,私下想道:“只要赚钱,伯你什么屎也尿的!人们尽说江南出才子,这许多客人里,怕没人敌得住你一个丫头。
头遭生,二遭熟,只要你破了瓜,尝到那滋味,伯也没有这许多臭道道了。”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却说婉云诗画自是精奇,那登门的诸多客人,竟没一人对得精当,携银而来,拂袖而去、只不过听得一曲,饱饱耳福。不料至此以后,婉云名声益噪,宛如天上神仙。登门求见者益多,终日络绎不绝。那鸭儿几只道这买卖好生奇怪,喜得诸多银两凤儿一般刮来,婉云却也从不曾破身。
世贞听到此处,心中好生诧异,暗思忖道:“为何一烟花女子,竟有这般见地与才情?如此看来。此女决菲等闲之辈。”心中愈发好奇,虽无贪花之意,却决心要会她一会!于是稍整衣冠,跟随宋旭往拥芳楼而来。
进得院内,但见景致颇幽雅,四周梧桐数株,绿影浓阴,笆蕉数十棵,红绿掩映。待丫环引至楼上房间,只见竹帘低垂,窗纱微掩,室内摆设得果然精致。
二人坐定,丫环就上茶来,欲问二人姓名以通报室内婉云。宋旭欲报,却被世贞所阻,对丫环说道:“可报与姑娘,只道是两位游学之人慕才而至,只向姑娘请教。”
那丫环也不进门,只是隔纱窗照世贞言语禀报,随后将几张花笺铺在案上,又取得笔墨,方说道:“请二位相公包涵,照院中规矩,姑娘题诗三联求对,或绘得三张画求题,听君任眩不论诗画,若全对得,当与君相见,若对得两中,当置酒席,隔窗献曲;若只对得一中,只献曲相待;若全不中,当由贱妾相陪,休怪姑娘不见。”
世贞口中应允,心中却暗笑:“想我在京都题诗,便是皇上,也曾称颂,所赋新词,即是宫中,也曾传唱。堪笑此女恃才逞狂,却学苏小妹样,莫若取笑她一番。”乃对宋旭道:“当是兄长先试。”
宋旭乃当世丹青巨笔,自然是讨画题诗,对丫环道:“但请出画以补题。”
须臾,丫环从窗缝里接过一折叠小幅。宋旭展开看时,却见上面画一血红鸡冠,无枝无叶,似花非花,却又惹得群蝶狂飞。初看之时,颇觉无味,细细沉思,又似有所寄,却苦思良久而不解。踌躇片刻,故作谦让道:“兄长高才,理当先题,小弟岂敢贸然。”
世贞知他识趣,并不难为,接过画来看时,却也暗暗惊讶,知其是自喻身世,用意双关,断然叹道:“此非风尘女子,观其志高人杰,岂是等闲之辈。”乃挥笔在画面题道: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大斜,枉教蝴蝶飞千遍,原知此种不是花。
丫环看罢,扑哧乐出声来,情不自禁道:“若不是花,却是什么,为何引得那蝴蝶飞来飞去?”
世贞徽微笑道:“送上便知。”
丫环儿隔窗缝递进。姑娘看毕,轻轻说道:“公于高才,非他人相比也。”
丫环取来第二幅画,世贞展开看时,却又是怪。只见画上唯一淡淡车痕,翻落绣鞋一只,半掩半露于草丛。宋旭旁观愈惊,俯耳对世贞道:“这又奇了,怎地是空中落绣鞋?”
世贞也觉其意费猜难解,拧眉沉思片刻,顿然醒悟,挥笔又题道:
锦辇夺娇恶犹深,牵足相呼不成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鲜花浸。
丫环又递上。姑娘看毕,竟轻轻饮位起来,便哽咽说道:“此知音也。”待看第三幅画时,却极简单,乃是一红烛燃尽一卷断弦。世贞不加思索,挥笔题道:
红烛燃尽恨已断,鸳鸯梦长伴新欢。明月窥窗羞难却,回风袅袅动罗衫。
刚刚写罢,顿觉不妥。想那前两幅画,皆言其情,道其身世不幸,乃误落风尘。
此等才高志洁女子,如何会恨断伴新欢?反其意也!仔细想来,这画应是表露其贞洁志高。却为何又以红烛断弦相喻?不知是自喻,还是意有所指?……苦思冥想,构思不就。倒是宋旭,在一旁着起急来。催促问道:“两题俱中,却为何踌躇。兄长高才,此题肯中无疑,速速送上,便可面会佳人,当饮美酒,听仙曲,拥美姬于怀,任凭欢乐了。”世贞闻听一惊,倒是此言,使他领悟了画中真意。
遂挥笔题云:
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当谢西川贵公子,休持红烛赏残花。
世贞题罢、吟哦几遍,虽知切中画意,但画外有音,乃逐客之意。遂把诗画递与丫环,扯起宋旭,抽身便走。
宋旭惊道:“兄长为何便走?难道对不得此题?”
世贞慨然道:“此女所绘三画,以寓其坎坷不幸身世,表其高洁情操,不甘坠落风尘。其虽为烟花女子,乃吾姐妹,此处决非你我寻欢解愁之地。当速离去。”
却说世贞扯起宋旭便走,只听室内姑娘一声呼唤:“公子请留步。”世贞与宋旭驻足转身,隔窗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婉云于室内沉思不语,似有难言之隐,吟峨片刻,方吩咐丫环:“玲儿当置酒席,款待二位公子,以谢怠慢之罪。贱妾本当遵约亲自侍奉把盏,今视公子侠义肝胆,当知男女有别,敬请恕罪。且有拙诗几首,当向公子请教。”
稍顷,丫环置得酒席,殷勤侍奉,婉云复将一折叠花笺,递出窗外。世贞看时,却是一枝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灯彩辉歌市,芙蓉开遍。龙楼西观,见银烛星球灿烂。走金桥,绫光若仙,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结.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凤柔夜阑,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着冠儿兜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君可相见?
世贞看罢却怪,此时此地,何言京都上元夜景?却是末句更奇,“君可相见?
“难道她知我京都而来?言外之意,她也自是帝京之人。若如此,视她才高身洁,当是大家贵户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