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他乡遇故知,曲意相试?心下疑惑,遂题词一阕,调寄《唱火令》云:
啊娜冠群芳,绝色是祸殃。宵楼兀自费思量。记得白绫裙儿飘飘飞马狂。芳心嫌路短,剪臂恨绳长。小姐居处是堂皇,记得门前,一树碧垂杨;记得碧垂杨外,一带短花墙。
世贞将词奉上,只听得室内隐隐哭泣之声,心下正惊疑,又见一花笺自窗而出。
血痕淋漓,乃是用血指而书,世贞惊视左右,只见宋旭与丫环俱已不在,闻得侧房有嘻笑之声,早已是做好事去了。惶惶将血笺展开,但见言词凄凄清深,语语痛切,则是一全节诗。诗云: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暇?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纸鸳线断飘天际,金饰盈囊去有家。青楼终教怨别离,祭酒新冢护落花。
世贞阅罢惊呼道:“此乃隐娘矣!何得误落于此。”惊疑未定,忽隔窗纱见得裙影飘闪,听得一声响时,似是凳椅倒下,却见人影飘忽悬于梁下。世贞慌极,撞翻桌椅,破门而入,见果是隐娘自缢于梁头。待慌忙将她抱下时,却已是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昏厥不醒人事。世贞以手试之,尚有奄奄气息,慌忙灌得汤水急救。这时宋旭与丫环也赶来,几人走马灯似转作一团,抢救片刻之后,隐娘终于微启双目,喘息几声、苏醒过来。
世贞轻轻相劝道:“贤妹如何落得这般光景?世贞不才,无能护得小姐身家性命,反倒生出这弥天奇祸,自是汗颜。今日无意幸会,当喜相聚,如何反倒见弃,寻起这般短见?”!
隐娘垂泪叹道:“上元之恩,尚不曾报,家遭横祸,又累及于君。家母之命,虽以贱妾之身托付于君,本当生死相随,侍奉箕帚。怎奈君所不知,况贱妾本是罪身,已自不相配,今又沦落烟花,实难面君。今日忍辱相会,贱妾平生之愿足矣,尚有何颜苟且偷生。”
宋旭与那丫环,见二人原是旧交,先自诧异,今见二人说出这般话语,倍觉惊异。宋旭忙问始末。隐娘一一道来,原来隐娘一家逢遭大难以后,隐娘与丫环逃出家园。谁知才到江淮地带,适逢倭寇侵扰,竟将主仆冲散:隐娘举目无亲,又是天高地远,只愁无处安身。一夜宿于荒野旅店,想起悲惨身世,又不知哪里去得,夜不成眠,偷偷哭泣起来。恰逢隔壁住得一位苏州客商,听她哭得悲沧,赶来相助。隐娘本是善良贤慧女子,见那客商心软面善,为人忠诚实在,随将身世一一说与他听。那客商知她是天下忠义将门之女,倒也十分敬重,解囊相助,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在自家安顿下来,一日三餐侍奉,等日后再作打算。不料那客商的婆娘,却是妒忌刁钻之人。蓦地见丈夫带回个如花似玉女子,先生几分醋意,又听说她是犯臣之后,朝廷灭门捉拿,心中又有几分害怕,恐事发受牵连。
一日等得丈夫出外经商,便哄骗她说一同去娘姨家探望,开心玩耍几天。隐娘哪知就里,不想被实到烟花柳巷中来。
世贞听罢,心中愤慨,忍怒劝道:“此处决非久留之地,便在一两日内,速速脱身。”
隐娘摇头含泪叹道:“若脱得身时、我早去了,想那鸭儿,哪里肯放?”
世贞沉吟片刻,正自思量计谋,忽听楼下乱哄哄一片寒暄说笑之声,自有那鸨几仰面向楼上喊道:“我儿今日大喜,看看是哪个来了。”世贞隔窗向下望时,却见是徐知府,换作便装打扮,由那鸭儿和丫环陪同,竟向楼上走来。
原来那徐知府做孝廉时,也是这里的常客,只是尚未发迹,且又是那抠抠屁股唆手指头的主儿,再因屡次见不到婉云,哪里肯出许多银两,因此那鸭儿虽不冷落得罪,却也不热情迎酬。如今见他做了知府,恰是屎壳螂变做了知了儿,一步登天。那鸨儿脸也短了,眼睛他细了,嘴巴也大了,腰也弯了,竭力巴结奉迎,亲自引上楼来。
来到婉云房间,见外室空无一人,只是桌上放些零乱诗画,几人先自诧异;听到屋内言语之声,又见世贞与宋旭竟在里面,那知府心下叫起苦来,叹道:“天下多少名人高士,都无颜见得她一面,为河如今他二人却上手?”妒忌之心,油然而生,却道不出。。
那鸨几倒是风月场中人,惯会说话,心下替知府叫苦,脸上却堆笑贺道:
“难得我儿接客,梳弄之喜,可贺可贺!今日知府老爷来看你,自当作陪接待。”
隐娘本在低头饮位,听了这话,百般羞恨,只是红着脸儿低头不语。娇怜姿态,益发光彩照人。
那知府平素只恨屡屡不得相见,此时一见,果然娟丽绝世,唇边春盎,秀靥呈娇,真个有扬阿激楚的丰采,不觉神飞魄荡,连连咽下几口唾沫,悄俏将那暗藏于袖的春药,情不自禁捏到手中。正是:偷云携雨意偏浓,苦忆题诗寄不成。
此身惟愿常相傍,同赴阳台巫梦中。
那知府心痒骨酥,眼睛看得直了。忽见世贞望他,蓦地才想起还没见礼,心下尴尬,慌忙拱手施礼,谎话儿出得倒快,煞有介事说道:“兄长原来在这里,下官四处寻找,只是苦苦寻你不见,敢是不赏小官脸面,特意躲到这里?”
世贞问道:“寻我何事?”
也是活该世贞生事,那徐知府蓦地想起今日昆山顾琼拜托邀世贞到府饮酒赴宴之事,恰好乘机作人情,编个谎话说道:“兄长到敝处多时,一向多有怠慢,心下甚是悔愧。今在府衙略备薄酒几怀,敬请兄长尊驾光临,以叙情怀。”
世贞说道:“我与府尊原非相识,何言一向怠慢?但承盛情便了。”
徐知府见他执意不肯,又赔礼说道:“实不相瞒,今日酒宴之邀,却是兄长至亲昆山顾老爷盛情,道是有要紧家事与你相商。”
世贞冷冷说道:“我既与他辞行,却又商量什么?”
徐知府道:“听那顾者爷言语之意,似为小姐联姻之事。皆因以前为小姐所许婚事,小姐誓死不从,故惹下许多乱子。今日看来,顾老爷似有悔愧之意。
自言对不住小姐与兄长,便请下官从中撮台,以解旧怨。。”
世贞听他这话,哪知是计,心中暗喜,自思忖道:“正愁被此事所缠脱不得身,若果如此,一则平息下这许多风波,二则日后也便好相处。果真姑父允得亲事,便暗里将那珍画奉还于他,再设法为隐娘脱籍,我们便远走高飞,心下坦然,也无许多牵挂。”想到这里,便一口应允下来。遂与宋旭告别,又暗暗与隐娘私语叮嘱几句,竟随徐知府往府衙而来。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酒席暗设离山计,无端又惹横祸生。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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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无情父逼画夺娇 荔枝女移花接木
却说世贞同徐知府来到他私衙,顾琼已在门前等候。一同进来,见礼坐下。
徐知府道:“王大人是远客,只委屈了。今日私会,休要见外,便如在家一般。”
顾琼道:“今日承蒙府台盛情,设宴款待我与侄儿,没甚敬意,前日新买了个妹子做演技,特唤来赏玩。”先是在知府斋外小园上茶,那小园叠石成山,疏泉作池,奇葩异卉,遍地都是。迎面雕阑曲槛,别有洞天;雾阁云窗,极为雅丽。
茶上,知府请世贞入首席。世贞因顾琼在,道是晚辈,谦让顾琼在上;那顾琼又推知府上座,知府又恐失礼,复推世贞。谦让半日,方才分宾主坐定。少顷唤那演技妹子入内,果见其貌先不一般。眉目如画,双颊如晕若霞,短衣打扮,益见其矫健英姿,轻捷如燕、上前叩过头,遂在园中演技。
先是在草坪处,对竖起两根粗大坚实的竹竿。竿首各有孔,穿一条十丈余长彩索,横亘如虹,高出檐际。那妹子轻捷如猿,手脚齐施,嗖嗖数步,攀到竹竿顶端,遂凌凤微步,立于彩索之上,且退且前姿;少顷,忽在索上凌空腾跃,翻起筋斗。或向前翻,或向后翻,若履平地,惊鸿游龙,不可比拟。俄尔凌空腾起,忽失身坠落下来。众人皆惊,一声啊字未出口,忽见其金莲如钩勾住绳索,掷身倒悬。众人叹其技险,捏一把汗,又见她翘起一足,只用单脚勾住绳累,往来摆荡;如流苏飞腾,久之,纤腰叵折向上,头近绳索,却又不攀援,反探首出胯下,柔若无骨。
世贞看得高兴,叹道:“小小年纪,如此绝技,确是罕见。”。”一言来毕,见她蓦地翻腾向上,还没看得仔细,又见她单足立于索上,合掌效南海童子膜拜,随后翩然而下,轻掠云鬓,嫣然一笑,竟神色自若,众人为其绝技惊骇,无不赞叹。。
那妹子只十四五岁,乃吴中人。顾琼新近买来的。乡里人家女儿;要不多银子,只四两半。顾琼爱她艺技,宁肯多花了一两五钱。演技完毕,那妹子叩头谢赏,徐知府喜她色艺双绝,牵她手儿问道:“你叫甚名字,几岁年纪?”
那妹子羞涩道:“我今年十五岁了,名叫云倩。”
顾琼见知府喜欢,遂顺水推舟说道:“若是府台大人喜欢,便送与你罢了。”
知府自然不拒绝,甚是欢喜。世贞虽是怜惜她技艺,也不便多言。
这时室内摆上酒席,仆人来禀报。知府遂邀二人到棬里。穿过夹道,进了一个月亮门,里面三间小棬,壁上桂一幅单条轴画,却是唐寅手笔,新花百金购来,尚未向赵文华进献,不知他竟去了。徐知府见这画儿,摹地又想起刚才新得的云倩,心想即是无从进献,一并自己留下受用罢了。自是会心一笑,二人哪知就里。
室内一张树根雕做的天然茶几。摆着个古铜花觚,内插几枝玉兰海棠。宣铜炉上焚着香,案上摆着几部古书;壁上挂着一张锦囊古琴,兼之玉萧、象管,俱是昔日爱妾所喜之物。如今爱妾既去,上面也蒙了些须微尘。房内铺一张柏木水磨凉床,白纱帐子,大红绫馒,馒上画满蝴蝶,风来徐飘,宛如活的。床上正是薰得喷香,只为驱逐那夜夜腥臊之气。窗外白玉石盆内养着红鱼,绿藻掩映,甚是可爱。柱上贴一幅对联:“堪怜花底莺声巧,不使天边雁影分。”却正是徽王真人手迹。,那真人原住此房,近日不知又云游何方,只留下一床锦梦。
三人饮酒时,世贞问道:“今日姑父邀小侄至此,有何指教?”
那顾琼只是持须顾盼房内陈设,听世贞问时,方回醒过来,含混说道:“贤侄千里而来,一向多有怠茫今日敢动劳府台相邀,只是同侄儿叙叙私情,请教些诗文。老朽但有失礼之处,还乞请见谅。”
徐知府只笑着劝酒,道:“至爱亲朋,哪里有许多计较!便是二人有些小小不快,今日饮三杯,也就罢了。只是久慕大人才名,遍闻天下,一向不曾拜会,今日有幸光临。正欲求教。”顾琼笑道:“正是,正是,天下文章,当推七子,贤侄乃七子之魁,但求酒兴酣时,恭闻佳句。”
世贞哪知就里,推辞不得,被二人轮番劝酒,左一个三杯,右一个三杯,直饮得面如施朱,醉意微醺。那徐知府见状,又笑笑道:“只饮酒无诗,自是遗憾。
我便行个酒令,以酒为题赋诗。每人诗里,必要有个酒字,哪个错时,要罚三杯。”
世贞见他二人只是一味劝酒,并不提柔玉亲事,心下狐疑,怕是二人串通有奸。
欲要问时,又怕翻破情面,弄得尴尬不可收常暗自想道:“看他二人之意,只是要将我灌醉。且逢场作戏,耍他一耍,只怕我不醉时,你自醉了。”如今见知府要题诗罚酒,便一口应允下来。
徐知府道:“王大人名重天下,誉满文坛,下官不敢班门弄斧,便吟《泛舟》一诗,请见笑指正。”遂吟道:
水口移舟入,烟中载酒行。渚花藏笑语,沙鸟乱歌声。晚棹沿流急,春衣逐吹轻。江南采菱曲,回首重含情。
世贞听罢笑道:“此乃君采之作,其诗果佳。
如宋人叶云,几夺天巧,又如倩女临池,疏花独笑2。果俊逸自然!当与子业媲美。”顾琼道:“子业却是何人?”
世贞道:“便是那高叔嗣。其诗品清逸,沉婉隽永,多独至之言。其《安肃县寺病居》尤为可佳。”遂吟道。
野寺天晴雪,他乡日暮春,相逢一樽酒,久别满衣尘。
顾琼道:“咱吴中山水独秀,多出才子,今人尽讲,吴下能诗者朝子循而夕元美。
子循如齐鲁,变可至道:元美如秦楚,强遂逞王。那四皇甫兄弟1结果如何?岂能与贤侄相提并论?”
世贞道:“四皇甫兄弟,俱擅菁华,乃我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只是小侄,未必诗如秦楚,岂敢居强。”顾琼道:“贤侄自是过谦。子循2之诗,我不曾记得,倒记得一首《治平寺》,却是子安的。不知有何妙处?”遂吟道:
风到中香界,独往意冷然。步引花木乱,看坐州岛连。一林寄空水,满院生云烟。
正此化心寂,钟声松外传。
世贞道:“皇甫兄弟之诗,涍诗多清逸,访则词藻华丽,濂尤善于哀悼之作。
子安此诗,虽非上乘,倒也雅致自然,绝非雕绘模拟之作。”
世贞这里说时,那徐知府早擎起盅儿,嘻嘻笑着。待世贞说罢,方开口道:
“顾兄听王大人讲诗入迷,这酒也当罚了。”
顾琼道:“因何罚我?”
徐知府道:“约法在先,诗虽好,只是里面没个洒字。”顾琼接过盅儿道:“也罢,只因侄儿讲得极妙,却把我害了。”遂把酒一饮而尽,抹着嘴唇说道:“贤侄乃诗林魁首,该是听你自己的诗了。”世贞笑道:“小侄拙作,有污耳目。倒是《南园九先生》之作,多富南国情调,藻丽披纷,独具南歌本色。我便吟一首《夜闻谭七吹笛》,只不罚我便好了。”遂吟道:
谭君置洒烧银烛,为我停怀吹紫玉。正逢兰佩赠佳人,何事竹枝奏离曲!数声袅袅斗柄低,渐雁衷损人耳啼。霜满洞庭悲落木,萤流长信恨空闺。
世贞吟罢,徐知府连连笑道:“要不得,要不得,若只吟诗罚酒,敢怕王大人是滴酒不沾了,倒只苦了我与顾兄两个。还是依次饮酒为好。”顾琼道:“正是。怕我这里吃醉时,贤侄倒肚里空着。”
一面饮酒,徐知府又道:“下官正要向王大人讨教,如今我们这里南戏最盛,诸腔杂乱,却是何处为最好?”
顾琼枪嘴道,“自是我昆山腔最佳。”
徐知府过:“敢怕因你是昆山人,便老王卖瓜,自卖自誇。侄是听王大人指教。”世贞正是酒多话也多了,乘兴道,以今南戏有弋阳、余姚、海盐、昆山诸腔。今唱家称戈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只行于吴中。戈阳腔以鼓为节,调又喧闹。海盐腔却是以拍为节。原来南戏的歌唱,尽是以萧管为主,和北方以弦索为主相对抗。倒是那昆山魏良辅3,集南北主器于一堂,一切皆拉来为他自己所用,笛、管、笙、琵之合奏,故盛行一时,流丽悠远出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始创昆腔。”徐知府道:“大人博学,吾辈远不及:那粱辰鱼1所著《浣纱记》,果是艳词妙曲,涤人肺腑。
不知大人可闻?”
世贞笑道:“吕阊白面冶游儿,争唱粱郎雪艳词。那《院纱记》流行最广,哪个不晓得?”
顾琼道:“天下诸戏,最妙莫过那《院纱记》,老朽真个是百看不厌哩。”
世贞摇头笑道:“《院纱记》虽词曲甚妙,世人争先睹目,然非上品。此戏惟穿插他事过多,头绪纷烦,叙述时有不能一气贯穿之处,描写也过嫌匆促。其擅胜处只是热闹排场,曲调铿锵而已。似范蠡、西施那么紧要的人物,也未能将其写得性格活泼起来,唯写伍子胥与伯嚭则颇为尽力,盖那样的人物本来是比较容易写得好的。实是满而妥,间流冗长。”
三人先是看演技,后又饮酒赋诗,时间便长了。
那顾琼见世贞被他稳住,暗暗高兴,一面又不时偷望外面日影,等候消息。
正饮时,忽有仆人入内禀报:“门外有人求见顾老爷。”
顾琼听罢,掷怀于案,击掌大笑道:“大事成矣。”世贞见他忘形,惊讶问道:“姑父有甚大事,如此高兴?”
一语未毕,那顾琼蓦地虎下脸来,冷冷笑道:“何须问我,你自己应知。”
世贞道:“姑父何出此言,侄儿不知有何事得罪?”
顾琼怒道:“想你在京之时,依仗才名,胡诌得几句诗句,便逞强胡为,与那朝廷罪犯勾结,死后又主殡丧,写悼诗辱骂相爷,本是叛逆之举!老夫尚未见怪,却又坏我女儿婚姻,骗我绝世珍画,做出不肖勾当,携我女儿并那《清明上河图》私逃,实为鸡鸣狗盗之辈!如今我给你脸面,请你至此饮酒、只私下派人将我女儿并那珍画取回府中,并不干你事,从今之后,你我便一刀两断,也算给你脸面。”世贞被他羞辱,顿时气血上涌,火撞脑门,欲待争辩,因是心中惦念柔玉,一时焦躁,心如火焚,拍案大骂一声道:“无耻之辈,枉为父母,可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遂愤愤飞快出门而去。
徐知府初时见二人恼了,尚自假意相劝,如今见世贞出门而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那顾琼,却也忌惮世贞,便暗里买通徐知府,设计诓他来饮酒。暗里又使人将小店围紧,又早准备下篷船,只待将柔玉并那珍画抢到手时,便来衙内回禀。如今顾琼见门外家人禀报,料定事成,便骄狂起来,纵使得罪世贞,哪还计较。
徐仁义自是得了许多好处。如今见事成,拱手贺道:“顾兄大功告成,令爱无恙,珍画壁还,可贺!可贺。”嘴里这般说时,心下却暗自思忖道:“久闻那《清明上河图》,乃宋人所绘,罕世国宝,千古绝笔。一生恨不相见,却如何上得他手?无怪乎他不惜情面,对王世贞这般狠毒,又屡使重金求我相助,原来有这等绝妙机关在内!这老儿也真真狐狸般狡诈,却连我也蒙了!不是他偶尔失口,说出这珍画踪迹,便是踏破铁鞋也难寻了。如今他露出马脚,便是置他一死,也要将这画儿弄到手。如今朝中相爷正自暗访名画,若能以此迸献,怕没那锦绣前程。”心里这般想时,对那顾琼益发殷勤相待,赔笑应酬。
却说世贞自知中了奸人恶计,心下懊悔,如飞一般,向那郊野小店奔来。待气喘汗流赶到店内,庶见房内杂物零乱,空空落落,哪还有半个人影?世贞益发心急,将那店内店外搜遍,并不见半点踪迹。
且是急躁悔恨,晴自叹道:“如今柔玉并翠荷,想必被枪去多时。只怪我一时失察,本曾与妹妹同走,遭遇这许多恶事。空负了妹妹一番痴情!妹妹自是性烈,倘若苦苦逼婚,定是死也不从,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颜生于世上?也是那老狗骨头,鲜无廉耻,弄下奸计,将我骗了;想我堂堂七尺男子,竟中小人圈套,可气,可恼!世贞百感交集,正自气愤,忽听得墙角瓦缸里面,有索索声响。心下惊疑,放开看时,却见有人蹲在里面,身子在水里,头只缩着。世贞认出正是店家老儿,一把将他提出。那老儿见世贞时,浑身似筛糠,两膝发软,扑通诡在地上,连连求告道:“相公饶命!相公饶命。”世贞正急,发怒问道:
“老杀才,我只问你,我家妹妹与丫环,哪里去了?”
老儿战战兢兢,只是辩解道:“相公老爷,不干我事,果真不干我事!你早来一步,自己便看得清楚,如今迟来一步,我说时,只伯你不信;老儿不敢扯谎,若是扯谎,便天打雷劈、嘴里生疮,也是活该。如今你来得迟了,那小姐二人,被她家仆人抢走多时了。”世贞心烦,偏他又罗嚎,急催问道:“你休罗嗦,只快些讲,小姐如何被抢走?”
老儿偏罗嗦道:“相公老爷,老儿真个不敢扯谎。扯一句谎时,到明日死了,不使绳子杠子抬我,只叫野狗叼去。”
世贞忍耐不住,喝道:“你倒是讲与不讲?”
老儿罗嗦半晌,说出一番活来。
却说午后世贞出去之时,那店家老儿,正偷偷往洒坛里兑水。因是心下有鬼,怕人瞧见,便鬼鬼祟祟,不停张望。恰见门外两个闲汉,坐在一堆谷草上面,忽躺忽坐,直往店里偷看。老儿犯疑,连连回头,又见远处河汉口,隐隐停一顶小轿,四个轿夫模样的人,正自隐在树后悄悄说话儿,也不时偷偷向店里瞧。老儿惊惑,怕自家生事,酒也不管了,唤女儿荔枝儿来商议。荔枝儿自是灵透,也不言语,装作外面去喂鸡,嘴里咕咕唤着,甚是但然。
到谷坪时,恰见一轿夫赶来,只唤肚痛,要寻热水喝。荔枝似随意闲问道,“你那轿儿,抬得有人,可要住店么?”
轿夫道:“不要住店,是空轿子,只到城里接夫人。”
荔枝儿又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轿夫道:“只前面那村子。”
荔枝儿见他鬼祟蹊跷,假作不高兴道:“不住店时。哪个空把水与你喝。”
仍咕咕唤着鸡儿,转身去了。
将近店前,又回头看时,见那侨夫仍不去,只是偷偷张望,心下益发疑惑,便来柔玉房里说知。柔玉舔破窗纸看时,见那轿夫果是自家府中奴仆装扮,心下明自要生事。翠荷听时慌了,急寻世贞,偏又不在,对柔玉道:“小姐,如何是好?”
柔玉略思忖片刻,淡淡一笑,并不慌张,问翠荷道:“如今定是来抢我回府。
妹妹肯帮忙么?”
荔枝儿性直,因是同柔玉混得熟了,对她甚是敬重,不待翠荷回答,抢嘴说道:“姐姐用我时尽管讲,便是打架,也敢咬他。”。
柔玉嗔笑道:“哪个要你打架,此时可寻得矫子并轿夫么?””荔枝儿道:
“敢怕是方便,我瞧瞧就来。”去时不久,复兴冲冲跑来道:“正有送医生的轿子才回来,便喊住了,正在后门等候。”、柔玉喜道:“如此正好,因是事急,等不得哥哥国来了。”遂如此这般,俯首向翠荷叮嘱一番。
荔枝儿听得闷了,急嘴说道:“怎地只对她讲,敢怕你亲她,便把我丢了?”
柔玉谢道:“妹妹已是费心,只不敢再动劳。”
荔枝儿不悦道:“便是诓我,我也猜得出来。敢怕是将顶空轿儿骗那些狗才?
只是那轿儿是空的,易看出来,只伯露馅儿。”柔玉道:“便只好如此,因是事急,顾不得许多了。”荔枝儿撅起嘴儿嗔怪道:“姐姐信不过我时,我便将那轿儿退了,随你两人怎地。”说时转身欲去。
柔玉忙哄她道:“好妹妹,姐姐并非信你不过,实是不敢再动劳。”荔枝儿道:“我只老大个人了,还没坐过轿儿。
如今我正有好法儿诓他!便让我坐在轿儿里面,唤翠荷姐姐下面侍奉。叫那班狗才将我枪走,自是好玩儿,姐姐仍穿那公子衣裳躲去,管保平安无事。他们枪走我时,便到衙门打官司,也尽是咱的理儿了。”柔玉道:“妹妹虽是好意,只教姐姐心下不忍。”荔枝儿再不言语,上前动手剥下她的衣服,嘻嘻笑着穿戴起来,只把自己旧衣往地下一掷,抿嘴儿笑道:“如今我去坐那轿儿,只是委屈翠荷姐姐。不管你了,你须逃得远些才是。”翠荷向窗外张望半晌,这时回过头来说道:“既是妹妹如此好意,再不必推脱,小姐快更衣速去罢。”三人商议妥当,乔装改扮完毕,荔枝儿便拉起翠荷,三脚两步赶到门外,先自钻进轿里。翠荷便嘱咐轿夫一声道:“因是我家老夫人病重,小姐须急忙赶回,片刻耽误不得。
跑得快时,每人赏一两银子。”轿夫见这般合算生意,自是欢喜不迭,拾起轿子,飞快奔跑。翠荷尾随轿后,只装作怕人认出般慌乱模样,催促快走。此时柔玉,早已改扮男装,悄俏出门去了。
且说翠荷跟定那小轿,跑不上一箭路,早有四下潜伏的家人,认出丫环翠荷,便东边两个,西边三个,一齐跳将出来,上前抢夺轿子。翠荷故作慌乱喊道:
“小姐要急去城里寻王家表哥,哪个敢拦,怕不要命么。”翠荷喊得愈急,愈显慌乱,那家人则愈认作真了。只当矫子里面千真万确是柔玉小姐无疑,因个个领了家爷的命,只待抢回人时,邀功领赏,管什么翠荷乱叫,抢上前来,一阵脚踢拳打,只向轿夫吼道:“这是我们的轿子,你们怎么敢偷了就跑?”
四个轿夫,怎抵得一群虎狼,只被打得东倒西歪,不由得不放手,早有四个假轿夫抢上前来,抬起轿子飞一般跑去。翠荷只装作慌恐,乱呼乱喊:“小姐还有急事要去,你们抬往哪里?”
众家人见翠荷阻拦,益发跑得快了。约半个时辰,跑到河边;早有篷船在那里等候。见轿子到时,几个丫环探头:问道:“小姐可来了么?”众家人答道:
“就在轿里。”待篷船上有人搭跳板于岸上,几个人也不落肩。
竟将矫儿抬上船来,待船开时,方落轿子。因是怕小姐性烈不肯上船,发生意外。轿子一落,便有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