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卖书老儿,却不言声,只认真看他以指沾唾翻书情景。
世蕃买下那书,不及回府,车行之时,先看起来;不觉车颠,只觉路短,待车马门首驻下,正自读得着迷,忘却是自家门首,朦陇之际,只道寻那娇娘下榻处来,正是:
淫情浓似酒,车颠心也颠;把卷寻乐处,字字是机关,回到府内,世蕃读得迷了,真个是废寝忘食,竟把二十六姬妾,置入冷帏孤衾内不管。原来这世上色情,自有肉淫意淫之分,只是那肉淫,纵是色欲如狂,因是手到拈来,只是一瞬间的欢娱满足,过后也索然无味。唯有这意淫,甚是了得,只将你魂儿勾去,教你想入菲非,妙趣无穷,梦幻神往,愈不可得时,愈生迷痴。世蕃秉烛通宵赏阅,只一夜时,便把一卷读完,虽觉眼晕口涩,只是心中悬念未解,恰在要紧当口停住,愈发思得苦了,那里还顾得埋怨计较世贞,早起醒来,又急命人去索取下卷。正是:
身在梦中自不省,犹攀花影觅佳人。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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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守孤灵偷嫖丽春院 宴狎客戏笑失御札
话说丫环杏儿,被抓住头发拖往后园,绑在树上。两个家奴,又放出恶犬撕咬,杏儿哪里忍得,片刻功夫,早已是血肉淋漓,渐渐气息奄奄,呜乎身亡。不提。
且说欧阳氏死了,一家自是啼啼哭哭,乱乱哄哄,热闹得紧,自不必细说。严家先请阴阳先生来批书,看合家犯不犯煞;又请画士传真画影,灵前供奉。来祭吊之人,更是不计其数,这走时,那批又来,个个礼重。原非为祭吊亡人,多因看他父子威严势高,做给活人看的。到三日时,又请僧人念倒头经,少不得大跋大鼓,诵大忏经文,又热闹一番,到夜时祭告入殓,将欧阳氏装殓棺木内,用长钉钉了,安放停当,又题了名旌:“浩封大学士严公恭人欧阳氏之柩”浩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
世蕃因是孝子,率了儿子严鹄等俱披重孝,守跪灵前,但凡有吊孝者,自当痛哭一番,灵前还礼,昼夜动弹不得,把那二十七位美姬娇姜个个抛下,也是身不由已了。偏是来祭吊的人世蕃便眼里没泪,也要俯首装模作样,便哭不出也要干嚎了。只三日功夫,已是双目肿痛,喉咙嘶哑,腿也跪疼了,渐渐有些打熬不过。一本《金瓶梅》奇书,暗藏于怀中,虽思念得紧,也无暇观看。只待吊祭者往来间隙,便闭上眼把那书中妙趣片段回味一番。
这日有昔日狎客王材、唐汝揖、白启常三人来吊唁。
这起人乃世蕃狐朋狗友,过从甚密。三人把祭礼抬到灵前摆下,世蕃自是在旁还礼。各人吊祭毕,世蕃待茶设席款待。白启常叹息一声道:“老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未能守奉,乞哥见谅。”
世蕃道:“母亲久疾,一夕去了,岂有见罪之礼。”
王材在旁道:“亡人得超度,自是升仙去了。只是苦了哥,连夜打熬,脸儿也瘦了,嗓子也哑了,还望心放开些,且莫闹出病来。”
世蕃苦笑道:“人去不能回,我自知此理。只是为子尽孝,理当如此。”
白启常道:“话是这般说,哥还应想得开些。老夫人一向多病,如今去了,自己倒少得受许多苦。
便是晚辈,生前尽到孝心,如今再不必计较许多。”
正说话时,外面忽报邵懋卿来祭吊。世蕃正着孝衣欲去,唐汝揖上前两步,扯住他衣袖儿说道:
“兄长慢走,此次我们三人前来,一是祭吊老夫人,同时有密事相告,且稍留片刻。世蕃转身,并不坐下,直站立问道:“有话快说。”
白启常上前,挨下脸皮,嘻嘻低声笑道:“近日我们在勾栏,为哥访得两位绝色佳人,身价虽重些,喜尚未破瓜,兄长可有意笑纳?“世蕃听时,心下自喜,低声问道:“却在哪里?”
唐汝揖插言道:“哥既有意,今夜便可去相会?”
世蕃心下牵动,只是无奈说道,“无奈孝服在身,又祭吊的人多,只离不得,如何能去?”
白启常悄悄笑逾“这有何难?但等二更时分,吊人尽散去,哥只推说劳累得紧,身体欠爽,去房歇息,留下侄儿伴灵就是了。我们自在花园后接你!”
世蕃笑骂道:“你三个天杀的好人儿,也不看时只来勾我!”
白启常嘻嘻笑道:“俺们自是伯哥烦恼,哭伤了身子,只是为哥着想。”
世蕃道:“只是张扬不得,二更等我就是了。”说毕匆匆又去灵前,嘴里仍只是干嚎。心儿却痒痒得难熬。
正是:
灵前跪孝空悲切,心恋烟花卖笑人。
世蕃因记挂晚夕之约,更觉日头长了。好不容易到夜静时分,只推说头疼得厉害,去歇息一会便到后面俏悄换了衣服,溜到花园后门,早有白启常迎接,两人低声笑骂。同到丽春院来。
世蕃同白启常同到丽春院门首,早有唐汝揖与王材站立迎候。迎入中堂坐定,白启常就高声叫道:
妈诀请春姐与芳姐出来,自是你们有福,盼得严官人来了!”
话声未落,只闻环佩叮咚,唐妈推开红隔扇门,走出两个标致俊俏妇人来。
世蕃见两个妇人,个个花枝招展,绣带飘鹞,果是绝色婊子,心里欢喜得直叫小肉儿,恨不得一,个脸上便啃一口。便掏出一锭十两银子,递与唐妈道:“可置备些酒菜,一同说笑。”
那老鸨儿见白花花老大一锭银子,又且是相时公子送的,如何不欢喜。手里接时,嘴里只说道:
“姐夫是宰相家,怎么的就笑话我家拿不出酒菜儿,反教您坏钞,显得俺们院里人家,只是爱钱了!”
白启常笑道:“你只收了,快摆酒来罢。讨得严爷高兴,还怕没你的好处!”
唐汝揖道:“须快些,只是严爷忙,耽误不得!”
那老鸨儿干恩万谢去了,须臾备上酒来、春姐与芳姐,陪定世蕃,一边一个打横坐下。果是依翠偎红,酒浓花艳。待到酒过两巡,自启常笑道:“严爷极喜听唱,春姐和芳姐,端得色艺过人;便唱套《水仙子》与爷下酒。”
王材也笑道:“今借严爷余光,洗耳恭听佳音!”
于是春姐与芳姐,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一个弹琵琶,一个唱起曲来。
唱毕,把几个人欢喜得没入脚处。世蕃因要梳弄春姐与芳狙,晚上就宿在院里。三人同居一室,真个是左拥右抱,颠鸾倒凤,自比跪孝守灵,要快活得多。白启常、王材与唐汝揖三人,也各自寻婊子宿了。
次日天微明,世蕃怠欲回府。自启常、王材、唐汝楫三个,又一力窜掇世奢为两个姐儿赎身,继纳为妾。世蕃虽是贪恋得紧,喜欢得很,只是因服孝,不便接网府里,使命三人拿二百两银子至院中,打头面、作衣服,先包占下来,待日后迎娶。
那老鸭儿见是相府送采的钱财,且极是势利,如何不喜,便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耍乐。世蕃自是由白启常等相伴,每夜二更以后,便来院里偷宿,不提。
这日夜间,严嵩召世蕃、严鹄、严鸿、严年等人至内厅聚议护丧归籍之事。严嵩道:“如今天气渐热,灵枢不可久停。且是落叶归根,自当早返故里安葬。我居朝中,日夜伴君,自去不得,东楼乃孝子,理当护丧归籍!”
严嵩一语未毕,世蕃着起慌来。因心中思念前院中春姐、芳姐,恋恋割舍不下。且因重孝在身,未能纳娶,只恐自己一去,那院中人家,守不得信用,被另别个占去。再者丧居故里,自是百般苦楚,怎及京师终日任意玩乐,便着忙说道:“母亲生养之恩,永世难报,如今母亲病老,世蕃理应护丧归籍,以尽子孝。只是爹爹年迈衰弱,且又记忆不好,日夜伴君,主议朝事,恐有一时疏忽,无人补替。且朝中百宫,暗里怀私恨者甚多,只恐孩儿一去,仇人滋事作祟,居丧未了,转蹈危机,后果自不堪设想。”
严嵩听罢,闭目沉吟半晌,一时难决断,又问严年道:“萼山何意?”
严年见问他,只不好深言,模棱两可说道:“丧葬大事,理当孝子护行,才不违天伦礼义。只是老爷年迈,又多有御札下问,诸司请栽,当有公子辅议为好!”
严嵩道:“东楼若留京时,只哪个可代行?”
严鹄起身道:“朝中事大,倘有疏忽,祸及身家性命,岂是儿戏,还是父亲留京为好。护丧归籍,当由孙儿代行。”
严嵩见如此,道,“这般也好,待我明自奏请皇上,再作定夺!”
次日严嵩人内,上言臣只一子,且年已衰迈,乞留世蕃京中侍养,护丧归籍,请令孙严鹄代行。
世宗准奏。严嵩退朝,言及此事,世蕃大喜。遂择之吉日,由严鹄扶丧,归故里而去。不提。
且说世蕃自母殁丧归,恰似去了老大一块心病,道是再无拘管,愈发放纵,大肆快乐。只在丧日第二日,便招白启常、唐汝揖、王材三人入府,商量道:“虽是母亲丧归,再无羁绊,无奈仍孝服在身,便娶春姐、芳姐到府,须张扬不得,只是偷娶为好。”
白启常笑道:“有我三人在此,哥只管放心,你便不出头时,有你美人搂抱便是了。”
世蕃听了,满心欢喜,遂将两千两赎身银子与他,又将六十两银子谢了三人。当晚备了一顶软轿,使两个婢女提了灯笼,由白启常三人跟轿护送,自花园后门把两个婊子抬入府中。又收拾花园内楼上楼下各三间房,与她二人居住。自此白日素衣孝服,只向《金瓶梅》寻乐,夜间红绿锦被,又向新人求欢,日日衔哀取乐,易悲为欢,流连声色,酣歌狂饮。且那麻衣孝服,映着绿鬓红颜,愈觉俏丽动人。愈要俏,三分孝。果然如此。
一日天气晴和,世蕃吩咐家人将后花园翡翠亭打扫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幛,安排酒席齐整,又叫了一起女乐来吹弹歌舞,请了春姐、芳姐两个新妾,又邀了白启常、王材、唐汝揖三人来饮酒,丫环侍女,两边侍奉。
当下世蕃着孝服居上,春姐与芳姐,都带着银丝鬓譬,耳边一个佩青宝石坠子,一个佩红宝石坠子;俱着白纱衫儿,一个又是银红比甲,一个是翡翠绿比甲,又都是镶金边挑线裙子,左右陪定世蕃,正是红绿相映,益显白孝。白启常三人,两旁列座。一时传杯弄盏,花团锦簇。
酒正酣时,白启常向春姐、芳姐语道:“对此美景,二位姨嫂何不歌一曲,以助酒兴?此时新人美酒,自是与住日不同!”
两位新妾,原是与白启常三人厮混熟的,如今又听唤声嫂嫂,心里自是美滋滋的,也不推辞,先唱一曲《玉芙容》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
刚刚唱得一句,却听世蕃葛地一拍桌儿。哈哈大笑起来。桌上酒盅儿跌翻,残汁流淌,筷子碰落,也不去管。众人皆吃一惊,待停住唱、看时,见世蕃手把书卷,兀自笑个不止,眼里尽笑出泪来,白启常凑过前去,劈手夺了他书道:“哥哥不吃酒,也不听唱,怕是看个甚么,只这般好笑?敢怕是吃了笑婆婆尿了?”
世蕃边笑边道:“好个天杀的秀才儿子,真个想官想疯了,端得做出这有趣诗文!”
众人只蒙住了,问道,“哪个秀才?”
世蕃道:“便是这书中的乖儿子,平生就不得官运,偏偏只想做官儿,偏是那应伯爵,又编排得他的好笑话!”
白启常道:“什么好书,我也看看。”
世蕃道:“正是《金瓶梅》》果然好妙趣。你一个看时,别个又闷了。我寻一节念与你们,自是比听曲儿有趣得多。只是听到有趣时,只不准笑,哪个笑时,便罚酒三怀。”
众人听他如此说时,益发好奇,个个竖起耳朵,只听那妙趣。世蕃咳嗽一声,自翻书念道:、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地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功夫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在屋里,叫他替写写,省些力气也抒,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应伯爵道,“哥,你要别样都有,要这个倒难,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是才学平平,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个朋友,他现在是本州秀才,应举这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很有情分。曾记得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费好,不想又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禁不得自发鬓斑,如今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窗田,三四所房子住着。”
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勾用了,郑怎的肯来人家做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什么数?”伯爵道,“这果是算不得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得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哪肯出来?”伯爵道:“喜得两年前,浑家又要偷汉,跟了个人走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他一口,定估肯出来。”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笑出声来。白启常笑骂道:
“一个帮闲的贫嘴,倒好个口才。”
世蕃却忘了罚酒,也笑笑说道:“应伯爵贫嘴,算不得什么,倒是他举荐的那水秀才,一心只盼官儿,懵得不知高低,做起《哀头巾》诗来。”
白启常道:“怎地便‘哀头巾’?哥你与俺们念念。”
世蕃笑笑念道: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
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箱诗句别君前。
此番非是我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众人听罢,又笑起来。春姐抿嘴儿笑道:“原来是个老没出息的,考不中官时,怎地只拿头巾撒气!”
世蕃道:“岂是只‘哀头巾,还要焚香祈祷,有《祭头巾文》哩!”遂又念道。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虽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忆我初戴头田,青青子衿,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无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黄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
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修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早快通称,尽称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唯我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鞋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沥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环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冲霄鸟兮未乘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恋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思。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芳姐听罢,倒可怜起来,叹一声道:“怪可怜个人儿。也算个读书人,媳妇也跑了,孩子也死了,到老穷极潦倒,空有一肚子学问,连个纱帽翅儿也混不上。”
白启常笑道:“嫂嫂端的好心。臭作学问的自认是才学能当饭吃?不晓官场事体,便是颜渊重生,李白在世,哪个肯用你?须是那精明人,虽是一肚子青菜屎,若晓得钱能通神,拍得好马屁,说得谎话,寻个靠山保荐,,何愁没他鸟纱帽戴!便做了官时,后背也自有檩条戮着,坐得牢稳!”
这里正自笑谈,忽有严嵩派特使飞札而至。原来世蕃虽是居丧,终日流连声色,衔哀取乐,尚是干预朝事。一座私宅,却是朝廷后的朝廷,但凡朝中重事,皆由这里谋定。因严嵩独揽朝权,票拟御旨,但凡诸司重事,无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数。然终因年已衰迈,记忆不灵,自是老糊涂了,世宗所下手诏,其中言语多不能解,便读三五遍时,竟连诏意也不明。惟世蕃一览了然,文词所答,无不中帝意。因此朝中票拟,皆由世蕃代替,朝中要事,皆由世蕃代严嵩主议。如今世蕃居丧,不得人朝,只把严嵩苦了,每有御札下问,便不得不派人持诏至府上找世蕃代答,每遇诸司有要事请裁,便只好答道:“何不与小儿商议”或竟云:“且决诸东楼,你们自去与他商衬。”因此偌大一个朝廷,却似搬到了严宅。一个守丧孝子,竟自独揽了朝权。”
偏是世蕃身在苫诀,心念娇娃,终日花天酒地,与狎客侍姬问酒,专图肉欲,哪有什么闲心,会议国家重事;即使草草应答,也是模糊了事,毫不经心。今见又有御札下来,搅了兴致,先自烦了,把御札接在手中,看也不看,向那使者挥挥手,道:“我今日欠爽,不得奏对,你且回去,可午后来取!”
使者叩头慌道:“只是相爷催得紧,只教小人立刻送回,若延误时,恐万岁恼怒。”
世蕃起身怒道:“大胆奴才,岂敢苦苦逼我!”
使者见他恼怒,哪敢吭半声,唯唯诺诺退下。
待使者走后,两个新妾,因是烟花柳巷出身,哪里见过御诏,自是好奇。一齐围拢问道:“世上尽说皇上御笔了不得,如今我们姐儿也开开眼界,看那御笔是个什么样儿?”
世蕃笑道:“如此正好,便请你们代我奏答罢了!”
春姐听时,吓得叫声娘道:“在皇上诏书上写字,传下去便是圣旨哩,如何敢乱答?”
世蕃大笑道:“便是圣旨,在我笔下正不知拟了多少?如何便写不得?”
白启常三人,在旁帮腔起哄道:“哥说的是哩!
皇上的圣旨要老爷写,老爷又转哥写,哥说的话儿,也是金口玉语哩!如今哥又转与两位嫂嫂,妇人笔下出圣旨,敢怕二位嫂嫂,不正是武则天哩!”
芳姐笑骂道:“打你个涎脸的狗才,你道那武则天是好人,怎的和她相比?”
白启常嘻嘻笑道:“这倒是,那张果老的驴子,也和她睡过觉哩!”
唐汝揖忍不得笑道:“这般说时,倒把哥骂进去了!”
世蕃也笑骂道:“我的儿,吃了爷的酒菜,敢怕闲得痒了,倒来讨爷的便宜!”
王材道:“哥说的是,只教他两个学那驴叫,给哥赔不是!”
白启常涎下脸笑道,“只怕学得不象,倒吓着二位位嫂嫂。”
说时果真放开喉咙,学起那驴叫。只把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也是合当生事,恰此时一阵凤儿刮来,将那御札竟从桌几上刮到湖中。几人兀自不知。正自嘻笑,使者又飞马赶来,一副慌慌张张模样,气喘吁吁跪禀道:“相爷只催得紧,命小人速取御札回禀!”
世蕃见情势甚急,再戏要不得,认起真来。欲待取御札答对,竟不知哪里去了。只因这御札失误,恼了世宗皇帝,有分教:
时来风送腾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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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王世贞梦斩虎狼尾 邹应龙雨访金瓶梅
话说严嵩使人飞札走问世蕃,因世蕃正与押客酣歌狂饮,与美妾纵乐,无心国事,竟把御札付之流水,耽搁了天大事情。严嵩不得已亲自奏答帝诏,却是答昨所问,前言不对后语,只教世宗皇帝心中着恼。如此三番五次。因是世蕃纵淫行乐,严嵩有苦难言。世宗常闻世蕃荒淫无状,更加拂意,由是严氏夫子,渐渐失宠。
时值方士兰道行,以扶虬得幸。世宗每在宫中,请其预示祸福;那兰道行却是语多奇中,只把个世宗皇帝喜得了不得,竟深信不疑,当作活神仙看待。一日世宗又召兰道行扶乱,问及长生休养的诀门。勇p兰道行待到夜深三更时分,陪世宗皇帝吃罢斋饭,取了香纸,身着法衣,携两个道童登上蘸坛。那世宗皇帝去了龙衣莽袍,便斋戒青衣,虔诚肃穆,随上醚坛而来。此时酸坛早以自灰划界,黄绢围之,上浮华盖之仪,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兰道行在醮坛上,命左右尽皆退避、不许一人在左右。遂令道童各扶乩架一端,置于细沙平地,遥望星空祭拜,口中念念有词,便将皇帝长生修养之意祈于神明。世宗青衣侍立,待兰道行请神拜毕,但见一阵清风过后,果是异香扑面,灯烛一起明亮起来。那两个道童尽屏气息,稳立不动,手中的虬架却似神手暗握,天笔挥动,果在沙盘上写出数语,正是“清心养性”。
“泰默无为”,字迹且是清晰苍劲,龙飞凤舞,决非凡人所及。世宗脆拜谢过,又间朝中辅臣,何人最贤。兰道行如法拜毕,那乩笔又迅书道:“分宜父子,奸险弄权,大蠹不去,病国妨贤。”世宗见神意昭明,恭恭敬敬,默然牢记,复又问道:“果如上仙所言,何不降灾诛殛?”虬笔又随书道:“留待皇帝正法。”世宗心中一动。便不再问,只把神明所示,铭记心间。待回宫之后,夜不能寐,仰卧龙床,细品神意,暗暗念道:“严嵩父子,近时端的无状,权词裁答,只违朕意,且盲语吞吐,日渐昏庸,内外要事,似尽不知。且那小儿居丧贪乐,狂饮纵欲,朝中传闻汹汹,自是重用不得!如今神明昭示,天意不可违,便念他父子前时之功,如今数尽,也再留不得。”思虑多时,慢慢不乐睡去。正是:
扶虬求得天上语,人间有幸去奸邪。
也是严嵩晦运将至,先是世宗所住的万寿宫因遇火灾,严嵩奏清徒居南内,世宗已是不乐。时礼部尚书徐阶,己升任大学士,与工部尚书雷礼,奏请重行营建万寿宫,言数月可成。世宗闻奏甚喜,即行许可。那徐阶之子徐蟠,为尚宝丞,兼工部主事,奉命督造,百日便峻工。世宗自是无比欣慰,当日便又徒居万寿宫中。自此世宗转信宠徐阶,但凡军国大事,多与徐阶商讨,只把个严嵩冷落下来。唯有斋醮符篆等类,偶尔还问及严嵩。严嵩如今屡屡生事,且又神灵昭示其奸,渐渐失去帝宠,便如茅厕的石头,虽则是硬,却日日臭了。朝中自有忠良正直言官,见严嵩失宠,遂欲投井下石,扳倒这历年专政的大奸臣。御史邹应龙自是耽直,且年壮气盛,久已怀恨严嵩,只因朝中忠良,凡劾严嵩者,尽遭其祸,相戒莫敢言。如今见帝眷潜移,道是天赐良机。
这日成龙下朝,偶遇大雨。但见天空雷鸣电闪,暴雨滂沱,恰似掀翻了天河。街上雨帘重重,檐泻飞瀑,白茫茫雨烟一片,果然好一场大雨。应龙催轿,正欲寻个避雨之处,不想斜刺里闯出一人,拿件衣服遮头,慌张张只看脚下,且是又跑得快、蓦地一头撞在轿上。随役大怒,将那人拿下喝道:“大胆奴才,如何见老爷不躲避,敢怕是刺客不成!”
那人听时,慌忙告罪禀道:“望老爷开罪,小人乃严府家人,因家爷读那《金瓶梅》着迷,命小人到王府去取,不想慌忙不辨路,一时冒犯大人。”
应龙知世蕃好读淫书,又见如此心切,生疑问道:“你去哪个王府,却是去取何书?”
那人道:“便是王世贞王爷府上,只取《金瓶梅》与家爷看。”
应龙顿时惊疑,暗思讨道:“那元美与严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为何却往来无间?敢怕是项庄舞剑,暗有他意。如今严嵩失宠,我正欲弹劾那老贼,何不寻元美去作计较?”想到此处。竟冒雨转轿,直往王府而来,正是:
欲明心中虑,访雨问知音。
且说世贞因怀家仇国恨,一心要除掉严嵩父子。无奈他权高势重,朝中忠良连连弹劾,皆招祸身亡,更有侠义之士屡屡行刺,个个又反遭暗害,虽是义愤填膺,却无处发泄,忍不得,只把一腔怨愤诉诸笔端,尽把奸臣严嵩父子及腐败昏暗世道在《金瓶梅》中淋漓尽致搬演。含沙射影骂道:“那时徽宗天子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悬称升官,捐方补价,夤缘钻营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顽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
世贞昼夜伏案,奋笔疾书,日书一回,不得片刻喘息。两月过后,正值盛夏酷暑,一间书房。自是蒸笼般闷热,遍体汗水洋洋不断,尽湿衣巾。便是伏在案上,臂下纸张尽湿,恰似粘住一般。至夜间蚊虫叮咬,扇挥不去。日复一比连轴转得紧了,又自是精疲力竭,一时人物、故事想得明明白白,偏是脑袋木了,拍得额疼,再不肯转,只把冷水浇洗也不济事,便学那古人悬梁苦读,一把把捋得头发脱落满纸。且每每上床,自有书中群群鬼魂缠绕。愈合眼时,愈在暗里钻出,活脱脱浮现眼前。喜笑怒骂,嘤嘤在?